赵尔丰那张没盖印的招安告示,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惶恐。
恰恰这两天街上又有谣言发生。说的是,甘肃回军奉了摄政王载沣之命,从陕西西部打到咸阳;另一股骑兵,则从潼关打过华阴,西安已成危城一座,起义的民军抵敌不住,已从汉中府逃入四川。回军、旗兵跟踪追击,看来,不久也会打到四川来的。
谣言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子。十天之前,确有一二百全武装队伍,由陕西开进四川。但那并不是什么溃败的陕西起义民军,而是开办在西安的陆军中学堂的四川籍学生。他们在陕西独立之后,因为学堂停办,一方面风闻故乡官民冲突,地方糜烂,要回来促成四川的独立。
恰巧,被拿问进京的王人文,因对头盛宣怀已经被黜,清廷威信全失,而且为革命潮流冲击,自身且如泥菩萨过河,正在难保,哪还有力量来办理他的参案?(王人文是被端方奏参为讨好川民,故违铁路国有政策,以致民乱四起,难于收拾的罪名,当他进京陛见请训,刚到西安,便由清廷降旨拿问的。)他正想乘机逃离西安,于是派人与这些四川学生联络,说他对四川极有感情。当铁路国有政策刚刚颁布,他就确定他的生死荣辱和四川人分不开了,四川人之利,便是他的利;四川人之害,便是他的害。他离开四川时候,四川的父老兄弟尚正奔走呼号,与国贼盛宣怀、端方做生死之争。不意赵尔丰接任,一反他王人文所为,不惟不支持四川绅民,转而听从盛、端指使,不惜专制压迫。一路上,每一听见四川乱事,他真心如刀绞,恨不能逃回成都,匍匐于赵尔丰之前,刀锯鼎镬,甘以一身任之,但求四川七千万同胞能出水火而登衽席。现在革命潮流遍于中国,岂容四川一省,自居化外?“诸君既有志于乡邦,鄙人愿以衰朽之身,从诸君之后,为革命大业,为川人幸福,稍效犬马之劳,略为毫末之助,幸能许我,至感!至感!”
四川学生当然非常欢迎他同行,并还至诚表白说,他们虽有革命热忱,不怕牺牲,但是既无军事经验,更无政法阅历,愿意拥戴他作为援川革命军统领,等到打拢成都,宣布四川独立,就推举他为都督。王人文并不推辞,一口便答应了。
一支小小的,但是生气勃勃的革命队伍,就这样,保护着王人文一家老幼男女(学生与王人文的几十名卫队都排着行列步行,王人文一家坐的轿,还有几匹骡马和几个杠担抬运着他的行李),离开西安,走完平原,越过险峻秦岭。虽然沿途无阻,可是风餐露宿,手胼脚胝,坐轿的没有什么,走路的,尤其初走长途的学生们,却够苦了!
他们经过陕西汉中府时,稍稍犯了一点险。因为这里驻有两营尚未反正的防军。这里的文武官吏也尚奉着宣统正朔,也尚穿着花衣补褂,也尚拖着油光水滑发辫,学生们因都剪掉了发辫,不敢进城,住在城外,也戒备森严。王人文却进了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方法,一宿无恙,次日,仍然人夫轿马地带着学生们上了路。
但是一到四川第一个县份广元,王人文就变了卦。他向学生们表示,他从知县衙门得到确息,四川许多地方都已独立,都已成立军政府,形势所趋,赵尔丰一定会见风转舵(这时广元地方尚不知道成都已经独立),他已用不着再去川西,去也无用。因他精力衰惫,才智俱竭,对此分崩离析的局面,实不知如何措手。再而,他到底做过清室的臣子,吃过朝廷的俸禄,即使天命已去,国步当移,他纵不能守节尽忠,也不可公然革命。何况他幼读孔孟之书,长究性理之学,小德出入无妨,但这关乎人伦大道,是万万通融不得的。
学生们上了老官僚一个大当!明明知道被他利用来脱离险恶的陕西,但也感谢他在汉中的一场掩护;且也确实知道四川各地都已反正,做事的机会是有的。于是大家商量一下,遂就各人的兴趣,各人的关系,分投各地而去。
王人文在广元歇脚几天,也便水陆兼进,绕道来到重庆。蜀军政府念他在争路风潮之初,毕竟帮助过四川人,不但有礼貌地招待他小作勾留,而且当他要顺流东下,去上海作寓公时,还送了他几千元的路费。不多时候,曾经满手染过人血的田征葵,从成都携眷潜逃,路过重庆,被蜀军政府缉获,经军法处正式审讯,判处死刑,押至通远门外斩首示众。这两件事,很得大众称许,都说蜀军政府处理得当,表示了四川人对于善善恶恶是一点不含糊的。
回到成都的一小部分学生,恰恰在打启发的第二天抵达北门,还来得及亲眼看见不少兵士,三三五五,背着大包袱,提着九子枪,取道大小川北而去。
因为有了这种谣言,所以军政府里无论来自哪个法团的人士,一说到赵尔丰为什么要赶在今天上午发出那样的招安告示,大家也都一致肯定是他想趁军政府风雨飘摇时候,把队伍抓到手上,来重振他的总督权力,也就是要取消四川独立自治,依然实行清朝的专制政体。就在这种忧惧惊疑的气氛中,大家完全赞成昨夜临时会所做的决定,一致举手推举尹昌衡为正都督,罗纶为副都督。并且希望他们立时立刻拿出办法来,首先抵制住赵尔丰,不能任他把叛兵招去;其次恢复全城秩序。
所以这天下午,好些街口贴告示地方,都贴出了盖有大汉军政府印信的告示,告诉人民,军政府旧的正副都督辞了职,新的正副都督就了职。告示上虽没提说新旧交替的原因,也没提说新都督要办些什么好事,仅这样一来,有些人到底安了心,都不禁长长叹息一声说:“我的菩萨,军政府还没有垮哟……管你啥子人出来当都督,只要军政府没垮……只要赵屠户不再出来,就谢天谢地!”
并且有些未遭骚扰的街上,也发现了从昨天下午以来就失了踪的汉字十八圈国旗。它由竹竿挑在几家矮檐下,被寒风吹得飘飘荡荡。旗的幅面不大,中间的红色汉字写得不周整,周遭的黑色圆圈排列不匀称,但它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倒非常受到重视,但凡从它下面走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仰起头来,脸色严肃地向它行一个注目礼。
接着,有些街道也发现了这种情形:一个普通人拿着一面打更小铜锣,走几步敲两三声;随后是一个全武装的骑士,背上背一支短管马枪,左手持一杆红旗,右手揽着缰绳,使所骑的马一步一停地跟在后面。只要遇有身穿军服的人,不管是巡防,是陆军,或是其他什么队伍,打锣的必定大声呼喊道:“弟兄们,莫走!尹都督有命令!”骑士也便停马说道:“弟兄们,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军政府大都督,已由军政部尹部长担任!尹都督是我们四川军界里头资格最高的人!他命令你们,不要再在街上生事!命令你们赶快回营盘去!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选派代表去见他!你们没有代表,就自己去找他也要得!他明天就要派人到你们营盘里来接头的了!命令你们,在今天擦黑时候,一定要归队!若是无队可归,就到军政府去投到,担保你们没有危险!弟兄们,尹都督是我们军界里头最讲信实的人,”于是来了一句袍哥话道:“只要言语拿得顺,啥也可以搁平的……”
从那些听众的神气看来,骑士的口头宣传,似乎生了效,有些疑虑而惶惑的脸色,都一下舒展起来。有几个甚至走到骑士身边,诚诚恳恳问他,要是带着财喜去投到,是否不理抹他们的财喜?
接着,驻扎在城外各乡场上的同志军奉到罗纶的急信,一队一队地开进城来。
接着,距城不远的各州县的同志军也奉到罗纶的急信,连更晓夜把队伍集合起来,向省城开来。
接着,附省各地的民团也奉到军政府的密谕,叫它们会合同志军把守要道,严查奸宄,要是有单身军人通过,准其拦阻,不听,则捆送来省。
有了这些紧急处理,所以到兵变的第三天,城内的混乱情况渐渐转变,铺子开张的多了,卖菜蔬的挑担上了街,茶坊、酒店、饭铺的生意热闹起来,油盐柴米的交易也全部恢复。及至这天下午,尹昌衡只身跨马走入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把几营叛变过的巡防军招安之后,城内的乱象和危机,才算完全消失,人民也才真正放了心,尹都督的威名也因而四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