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各省纷纷独立,谣传北方几省也不稳。邻近四川的云南、贵州,据闻也前后反正。重庆人心不安,绅商界尤其惶恐,趁着端方没离开,一递一递地跑去见端方,要他拿主意。
端方老是态度悠然,拈着颊髯微笑道:“不要紧啊!无论乱党如何猖獗,纵然半个中国都独立了,我敢断言,乱党还是会被扑灭的……”
他的理由,倒不像有些腐败头脑所说的“天命未漓,国运永庥”,而是当时一班洋务派的通见,认为列强是不允许中国革命的。洋务派引的例证是,打倒太平天国军队的,是英、美、法各国帮助清朝训练的常胜军的力量,而扑灭不可一世的义和团、红灯教邪匪,更是八国联军的功劳。但是列强为什么要帮助清朝,消灭革命?洋务派只能说,因为太平天国、义和团(当然也包括现在孙逸仙所倡导的革命党,和国内一些秘密的革命团体在内)都是反对洋人的缘故。但是端方到东西洋去考察过宪政,不仅住过道道地地的洋房,吃过道道地地的大菜,还亲眼看过、亲耳听过道道地地的外洋社会上的情伪,他自以为所见较高。他的见解是,东西洋列强都是文明国家,文明国家的人民最赞成的是人道主义,最反对的是野蛮流血;而革命恰恰要流血,恰恰是野蛮行为,所以文明国家的人民都反对革命。其次,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闭关时代可比。闭关时代,不说别的,就是造反作乱,尚可自由自主。而今哩,中国大陆已为列强划为各自的势力圈,每一处地方的安危定乱,无一不与列强的利益有关。列强要在中国经营商务,办理实业,乃至开矿筑路,都是不能容许暴乱分子来破坏,甚至扰乱秩序。现在革党暴动,即令朝廷能够宽容,暂时得逞,但是到了损害列强利益时,他们岂能袖手旁观,而不出头干涉吗?对于庚子年义和团的往事,应该从这上头去研究,对于目前革党骚扰,更应该从这上头去着眼。何况革命排满,乱杀无辜,争城以战,血流漂杵,还是一种最不人道的举动。
端方说这番话,并不是光为了安定人心,的确也出于他的信念。他并且仗恃手下有四营精练的鄂军,可以为之效命。使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把重庆这个后卫布置妥帖之后,率兵到成都,把四川总督的关防抓到手上。那时,做骆文忠公也得,不做骆文忠公也得。
但是,到他启程西上以后,时世日非,谣言日盛,就是最为信服他说话的绅商两界人士,也因为重庆四周和沿江各州县纷纷起义反正,而朱有基、纽传善这班擅作威福的官吏,不特毫无办法,还一天几次电报打到成都,向赵尔丰辞职,恳求“迅委能员,肩兹重任,以遏乱萌,而靖地方”!因此,都恐慌起来。
这人对那人说:“事到而今,身家性命要紧!走又不能走,躲又无处躲,怎么办呢?”
那人向这人说:“有啥办法!只好求菩萨保佑。我看,万寿宫的罗天大醮,还是早点打的好。”
“你这是迷信。革命党人讲维新,要打破迷信,神道奈何他们不得。”
“那么,只求革命党快点起事,重庆反了正,就天下太平了。”
“你希望革命吗?听说革命要流血,要闹到杀人如麻!”
“杀人当然有的。或者也只杀那些做官为宦、不肯投降的人。你我收租吃饭,将本求利,平日安分守己,革命党人来了,赶先挂顺民旗,要银子献银子,要东西献东西,这样百依百顺,难道革命党真是张献忠不成?”
“果然如你所说,能够保全身家,顾得了性命,我也希望早点反正。不过,听说革命党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翻了脸连娘老子都不认,恐怕比张献忠还凶。所以才有人说,革命党像洪水!像猛兽!”
“如此说来,那还是早打罗天大醮,求菩萨保佑的好啰……”
到九月二十九日,消息传来,有一支上万人的革命大军,从东安县乘船,循着涪江顺流而下,不日就要抵达重庆!简直天降祸害!没有人能够吃得下饭,睡得稳觉,多数人是由于恐惧,少数人是由于喜欢。也有一部分人不恐惧,不喜欢,莫名其妙,例如一般耳目不够长的小市民,和一般目不识丁、只看别人嘴巴扭的、专凭自己手艺与气力吃饭的人。这类人就不少。
第二天是九月三十日,重庆城的绅商两界的恐慌,以那个时候的语汇言之,就是“达到极点”。同时,同盟会机关部和一班富有革命性的学生,又都欢天喜地,那情况,用那时的语汇来说,就叫作“达于沸点”。
“达于沸点”的这部分人当然不舍昼夜地在做准备;并且也已商量定了反正之后,如何组织,某些人担任某项工作,某项工作应如何进行。但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除了代替黄龙旗的十八个小圆圈围绕一个大圆圈的国旗由一个盟友把样式从上海秘密带来,有所依据外,即如政府名称,就众议纷纭;后来虽确定为“中华民国军政府蜀军都督府”,还是有些人咬文嚼字地訾议说:“不好吧?一个名称里头,就有两个军字,两个府字。”因而有的人攒眉蹙眼说:“那就把军政府三字删掉,只用中华民国蜀军都督府也行。”但有人挥拳攘臂不同意说:“军政府三个字万不能删!这是同盟会总部确定,而且《民报》上也使用过的。要删,只能删都督府三字。”可是“中华民国军政府蜀军”又不成词。研究了几天几夜,结果,一字未删,一字未改。到底妥当不妥当?谁也不敢肯定。即此一端,可以推想创业确是不容易啊!
“达到极点”的那部分人却糟糕透顶!他们连日麇集在陕西街重庆总商会内,你说过去,我讲过来,话说了几箩筐,不但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反而越说越乱。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使重庆丝毫不受革命潮流的冲击;要找一个方法,能够把这个山城弄来同外面无论什么地方隔开,永远维持像目前的情势。大家叹息道:“听说汉口的英国租界就好。隔一条不到五丈宽的歆生路,管你革命党不革命党,都不许过界。尽管这边在闹革命,在杀人,在抢人,在奸淫妇女;可那边,依然歌舞升平,金吾不禁,做生意的仍旧打开铺子做生意,搞工厂的仍旧放汽哨上工、放汽哨下工。我们重庆,怎么能一下变成外国人的租界,那便好啰!”因此,有人深为感慨上年所划的日本租界,为什么不让人家划在重庆城内,却偏偏主张划在南岸下游王家沱?
没法把重庆一下变成租界,也没法打一道上齐三十三天、下抵十八层地狱的大围墙,把重庆包围起来。那么,逼到眼面前的这一关,总得要过。到十月初一日,终于被他们想出两种办法:一是硬着头皮去与已经走到江北黄桷树、正在舍舟登岸的革命大军办交涉,送他们一笔像样的款子(有人主张送十万元。有人说少了,不行,加十万,凑成二十万元。最后有人主张慷慨一点,只求兵不进城,大家不受损失,再加一倍,送四十万元也不为多),要求夏之时改道他去,不要进城来“骚扰”。一是知道潮流之来,只可顺应,而不能逆阻。顺应了,尚可于中取利;逆阻之,将会倒灶背时。他们因而研究出,与其听外人钻进来闹独立,不若就找自己人出头闹反正。自己人同心同德,无论如何总会听自己人的话,顾盼自己人的。而且这样一来,也可应付外来人了,既可以使夏之时没有理由不改道他去,也可堵死别一些革命党再来生事的漏洞。虽然这些想法没人公开讲出,但大家一听到“开端”,不期然而然也便料到“结果”。因此,大家遂热烈拍掌大呼:“好绝了!好绝了!用不着再研究,我们一致赞成,就这么办!”
但找谁去与夏之时办交涉?绅商两界的人,平日同官府周旋,在什么境地中,取什么态度,在什么时间里,说什么话,他们都熟习,而且掌握得住分寸;对于军界,已经感到生疏,何况夏之时这支队伍,更不同于一般军界;这次交涉,也不同于平日的周旋。举眼一看,只有专门讲维新的学界中人,可以克当此任,而参加会议的朱之洪更其合适。
有些人略一思索,就推举了朱之洪当代表。有些人还逗了一下耳朵,才喊出赞成。学界中不论是否同盟会分子,当然早一致认为再好也没有了。
朱之洪抓住机会,一面摆出义不容辞的样子,一面却也提出了退步。他正颜厉色问大家:“承蒙各位推举兄弟当绅商学各界联合会的代表,去与外来队伍办理交涉。兄弟不才,当然要竭尽绵薄,把交涉办好,以副各位盛意。不过有话在先,设或外来队伍不一定是革命军,而果如有人说的是同志军,那么,阻止他们不要进城,送他们一些钱,请他们向别处去,兄弟倒有把握。万一这支队伍不是同志军,而真是革命军,他们不要钱,不要别的什么,坚决要进城来,兄弟无法阻止,那又怎么办呢?”
众人好似没有想到这一层,一下都呆住了。学界中的人纷纷接上说:“那就欢迎他们进城嘛!”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很多人反对。
朱之洪笑道:“既不欢迎,又不能阻止,这交涉就不好办了。兄弟是不是可以不去?”
“怎能不去?非先生你去不可!非先生你去不可啊!”
“那么……”
于是几个可以负责任的人挺起胸膛,非常认真地说:“朱先生,你只管代表去,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好啰!”
办交涉的人决定后,接着来的就是找什么人出头来闹反正。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要有资格,要有地位,特别重要的还要是自己人!有人提出杨沧白。但立刻被几张嘴巴顶了回去说:“那咋个对啊!这个担子,不是他们学界老酸们担得起的!”
不知是谁提出了李湛阳。
哗一下,整个会场都喧闹开了。声音嘈杂得使糊在窗棂上的粉对方纸,都战战作响。几个主持会议的人呆住了,颇为骇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再注意一听,原来闹嚷的,才是:“这不就好了嘛!李道台能出来,还有啥说的!一他是我们自己人,又有钱,又有势,现又担任着城防,不找他,还找哪个?”
其中还有一个专做出入口生意的大老板卫胖子,更是嘻开阔大的、上下唇都很肥厚的嘴巴,挥起两手大叫道:“听我说!听我说……李大人还是端大臣的红人,如其将来革党打败,端大臣或是什么统兵大员带起官兵杀回来的时候……嘿,嘿……那时节,那时节,我们颠过屁股,取消反正,也好说话呀……”
虽然没有人公开出头来附和卫胖子,可是好多人都你瞅着我、我瞄着你,发出一种会心微笑。
也有人提出异议,不主张找李湛阳,说他是油滑的巧宦,不配革命。但说这话的人,大概是学界中的斯文一派,声势不大,没有被大绅粮、大老板们瞅睬,只好默尔而息。
一阵声震四壁的巴掌,作为全体通过。当时就推出三个代表,赶到李湛阳公馆去劝驾。
在一间光线不足,但是设备尚相当华丽,在中国式的木炕桌椅之间,居然摆了几件由上海运来的弹簧软椅和沙发之类的家具的大客厅中,李湛阳和三个代表见了面。
不等送茶,不等代表陈述来意,甚至不等寒暄,李湛阳先就惊惊张张地向三个人说道:“各位先生可知道不?刻下革命党人遍布城内外,听说都已安排就绪,只待外军一到,即行宣布独立,情势已经迫在眼面前了!”
三个代表也来不及就座,几乎一齐在发话:“所以各界联合会才及时召开……”
“有结果吗?”
一个代表赶快说:“有。”
另一个代表接上说:“因此推举我们来……”
第三个代表抢着说:“要求你李大人出来担任什么叫作都督的这个官位。”
李湛阳蹙起眉头,连连挥手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首先,我还有老母在堂,我又不是革命党人……”
“呶!对啰!正因为你李大人不是革命党,大家才要求你李大人出来,大家也才放心。”第二个代表说时,不但笑容可掬,还作揖打拱。
第一个代表是学界,跟着说道:“希望观察垂念桑梓,挺身而出,抱牺牲小己精神,为父老昆弟造福,观察不出,如地方何!”几乎每一句都加了一个感叹符号。
“你李大人手上有兵,难道还压不住那些革命党吗?”这是第三个商界代表说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李湛阳摊着两手,做了个莫可奈何的样子,慨叹道:“各位先生难道真不晓得我那城防营业已被革命党人运动过去,变成他们的武力了?再告诉你们,连警察总队,连永道巡警,连巡防军,也完全变向革命党那面。适才纽元白纽太尊跑来向我说,他简直没有料到重庆革命党的手段会如此玄妙,不知什么时候,竟把他手下的军警勾通;他现在不特对军警指挥不灵,反而感到行动都不大自由。他问我,下一步如何自处?我答复他,只有等到革命党宣布反正时候,他同朱道台、段知县一班有守土之责的官员,赶快缴印投降。我说,好在学界人士不比那些只晓得丢炸弹、耍手枪的暴烈分子。何况乎平日你与他们都有往来,人熟了,他们绝对不会不顾一点香火之情的……”
没等他说完,那个商界代表很为惊讶地打岔道:“莫忙,莫忙,你大人说学界人士不比那些暴烈分子,这话,是怎么说起的?”
“怎么?你们连什么人在重庆搞革命、闹独立,都不晓得吗?”
那个学界代表微笑道:“不然!他们晓得的。只是好多人都不相信杨沧白先生、张列五先生能够承担这个重任!”
李湛阳立即转向那两个代表,正正经经说道:“这就不对啰!学界先生们既能号召革命,怎会担不起反正重任?”
两个代表都沉默着不说什么。
“说到兄弟我,我大小算是清朝一个臣子,也吃过十几年朝廷俸禄,即使朝廷糟到不可名状,我是不能背叛它的……革命二字,我实在不忍出口!然而学界中人便不同啦。他们无官守、无言责,和朝廷没有密切关系。他们为了爱国主义,为了救亡图存,不能不提倡革命,以应潮流……而今时机成熟,各省独立,我们重庆的学界先生们起而响应,更是事理当然。不管将来如何,总之,革命、独立、反正,另外成立政府,维持地方秩序,这些重担,都只能由学界先生们来负。漫道我李湛阳有老母在堂,不应当出来捡人家的落地桃子;我还以为,除了学界先生而外,其他无论何界的人也都不宜去妄参末议……”
那个学界代表插嘴说道:“那也不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革命事大,任何同胞都应参加的。”
大家还劝驾了一回。
李湛阳态度很是坚定。最后竟是这样说道:“革命,我一根笋就不赞成。既不赞成,当然不便参加。然而事到而今,我也不反对。我已经给城防营的军官下了命令,叫他们把士兵约束好,等到反正时候,全部服从新政府指挥。我现在对于革命别无要求,只希望学界先生们在担起责任后,一本以前爱国主义,好好生生把国家整顿好,尤其把地方秩序维持好,真正做到拨乱反正,庶民乐业,使我们这般前朝遗民,能够优游林下,这便足之够矣!”
李湛阳说到这里,不知为了什么,竟自凄惶满脸,汪然泪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