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签押房里只有两人,连随时在身边伺候的小跟班都被遣开了。虽然从穿堂外面时有传来的嘈杂声音,但也妨碍不着两人的言谈。
端方换穿了一身便装,更显得矮了些,胖了些。他把总文案所起草的一本奏折底稿,从签押桌抽屉中取出,翻了一翻,递与坐在对面的李湛阳道:“你看看,这样办法,我可对得住你们四川人了?”
李湛阳连忙接过这叠端方亲笔涂改之后,画过行,盖过私章的奏稿。翻看头一行:“奏为官吏不法,殃民致乱,谨据实纠参,请旨定夺,以平民愤,而利事机,恭折仰祈圣鉴事。”
“啊!大人动了参折了!”李湛阳定睛看着端方,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
端方捋着几茎倒黄不黑的胡须,故作深沉地感慨说:“本来不想参人的,然而四川局面搞得这样糟法,若不参掉几个人来给百姓们出出气,真不容易转圜。我从万县起,就同朋友们旦夕商量了几回。有人以为把蒲、罗几人释放了也就够啦,也就可以收拾人心啦,可以不必多得罪人。也有朋友这样说,不得罪人不行。还嫌我不如岑云阶的手辣。岑云阶曾经一折子把广西省的巡抚、藩台、臬台三顶纱帽都参掉,而我现在才参了一个提法司。”
“是周孝怀吗?”李湛阳稍微有点吃惊道,“此人是岑云帅一手提拔起来,在四川开办警政,开办实业,一向有能吏之称的。听说这次对于赵季和的举措,他倒没有附和。”
“不然!这个人狡猾已极,最长于见风使帆,他虽没有附和赵季和,他却是王采臣的军师,若非他从中煽动,你们四川的争路风潮,如何闹到这么大?你可知道,王采臣反对国有政策,丑诋盛杏荪误国殃民的奏折,便是此人的手笔?”端方说到这上头,不觉牙龈都咬紧了。顿了顿,又叹了声道,“小人枉自为小人!他以为反对国有政策,便可讨好于川人,殊不知川绅向我控诉到他,无不以祸首目之。你说他是能吏吗?我也周咨博访过一下,其为人也,小有才。但凡一个人为政不识大体,专从小处落墨,以之贾怨则可也,以之逞能,那就不大对头。觐枫,你是在宦海中浮沉过来,当能明白我这番话,并不是完全在驳你啊!”
当其李湛阳唯唯称是之后,面不改色地把奏稿一行一行看下去时,端方忽又含着微笑,和和气气地说道:“觐枫,你毕竟是个有阅历的人。你细看看,真有不妥当地方,尽管提出来,咱们还是可以商量。”
“实实不敢当。大人笔下,没有错的。”
“那又不然。即以笔墨论,做奏折也有讲究。近人笔记,不是载过这么一件公案?说,有某省巡抚,被人纠参,朱批交刑部议处。部里员司都知堂官和这巡抚有宿怨,怕他投井下石。遂公议了八个字回奏。八个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想来,堂官断不能借以生事了。哪知圣旨下来,却非常严厉,这巡抚竟遭到锁押来京。于是员司们为之骇然,都去请教堂官,是否根据公议的处分回奏?堂官说,就是根据你们的公议八个大字回奏的。及至问到是怎样的?堂官说,你们公议的,岂非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吗?本等是可以脱罪的两句话,仅仅颠倒了一下,便可杀人。可见奏折文字,确应好生研究。我这奏折诚然没有这样的活套话,可是弦外之音,不知道看得出吗?”
李湛阳已经看完,便忙说道:“大可看出!大可看出!大人尽管所参的只是周善培、田征葵、王棪、饶凤藻等数人,但此数人者,皆助桀为恶之徒,不足以当罪魁。这班人且须严究不贷,则为之上者,怎能置身事外呢?这是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的笔法,妙绝了!妙绝了!依职道看来,赵季和这顶纱帽,准会丢掉,大人的后命,定不在远的。”
端方忽又摇头叹道:“也不可以看得太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哩!”
“是如何的?职道倒不解了。”
“因为事出非常,所谋不能全由人耳!”看见李湛阳神色茫然,他遂两肘靠在签押桌上,把头凑过去,特别放低声气说道,“最近省外与京城的消息,你们真未有所闻吗?”
李湛阳把头两摇。
“那么,我告诉你……只能告诉你一个人……觐枫,大局不好啊!革命党在武昌起事,已经成为气候了!”
“是哪天的事?”李湛阳嘴角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几下。
“八月十九夜发生的。我十九日船抵涪州,接到瑞莘帅的急电,尚说破获革党机关,首要二人业已讯明正法,叫我勿听谣言。不想二十日到长寿县,叫人到电报局拍电,就说武昌电报不通。登即拍电到沙市查问,回电说情形不明。到了这里,接到宜昌电告,方知八月十九夜,革党在武昌起事,声称独立,并将汉口、汉阳都占据了。”
李湛阳冲口而出道:“或许不太要紧。若以今年三月广州事变来说……”
“不能相提并论!广州革党围攻督署,张坚白未离广州一步。有了他的镇静,又得力你们同乡李直绳122调动水师,立向革党进剿。所以革党之势虽猛,到底不旋踵而灭。但这次武昌却不然,事情真相,虽尚不能尽晓,可是确实消息说,事变刚起,瑞莘儒便逃跑了。”
“嗯!”李湛阳只能在鼻孔里哼了这么一声。
“因此,革党才愈猖狂起来,居然声言独立。随后沙市来电报称,革党居然成立了什么军政府,号召各省响应。”
“怪啦!难道武昌没有兵吗?”
“兵是有的,尽管瑞莘儒调了若干营头布置在沙市、荆门州、岳州和郧阳一带。即使不然,他的卫队也还不少。”
“那么,革党如何在一夜之间就能成事,并使得瑞莘帅窃负而逃?嗯!莫非由于革党勾结,驻军和卫队都变了吗?”
端方把桌子一敲道:“我也是这样在着想。要不然,瑞莘儒再无能,怎会事变一起,便逃跑了,而且还不知逃往何所?堂堂总督部堂,说起来也太丢人了。”
李湛阳皱起双眉道:“若果是兵变,事情确有点淘气。”
“就是喽!苟如戊申秋操,安徽那回兵变,瞬息便被扑灭,那就好啦。设若旷日持久,首先,于我便有不利。”
“这个,职道又不能索解了。”
“这有什么难解呢?可以意想得到,彼时朝廷对于川事,将不会重于鄂事耳!”
说到这上头,李湛阳是局外人,没有患失患得心肠,看法确比端方清楚。当下遂宽慰端方道:“依职道愚见,倒觉得鄂事愈亟,朝廷将更重视川事。何也?四川居于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而且练兵筹饷,四川都比他省容易。同治年间,朝廷特任骆文忠公123督川,便是前例。现在四川情形,正与蓝大顺、李短搭搭窜扰相同,设若湖北乱事旷日持久,那么,大人处境恰好就是骆文忠公了。所以职道预测,四川易督一事,或许比鄂事未起之前,还要快些哩。”
端方想了一想,不由双眉全舒道:“有道理!觐枫,你的学问大有进步,今后诸事都要叨教了。哈哈,有道理!”
但是他又摇了摇头道:“岑三爷该不会乘此跑来四川吧?要是他来,这纱帽准定是他戴上了!”
“大人接沙市电报,报过岑云帅的行踪没有?”
“昨天以前,沙市电报只说下游无轮开到,武昌情形不明。”
“那么,岑云帅一定没有西上。今天的电报呢?”
“哦!我没告诉你吗?宜昌、沙市电报,从今天起都不通了。”
“如此,职道敢给大人道喜,骆文忠公大人是当定了!现在,只请问大人所带的鄂军是否都已入川?”
“都入了川境。只因上水木船走得太慢,大约还待十天左右,才可齐集重庆。”
“职道有两句过虑的话,不知大人要不要听?”
“好说!你的话,我怎会不听?请讲吧。”
“武昌事情,若果由于兵变,大人所带鄂军,是不是该提防一下?这是职道过虑之处,或许……”
端方已经点头说道:“虑得是。我适才提拔董海南作我行台营务处提调,是有用意的,至少,他能管理我带来的全部鄂军。一会儿,我还要当面吩咐他:但凡从省外来的函电,无论是协统邓成拔的,标统曾广大的,或是下及伙夫长班的,一概得先经营务处检查后发出。这便是提防办法之一。还有其他一些办法……”
一语未完,小跟班进来禀称译电员管老爷来了。
管荡之手上握着一封译好的电报,好像并未打听一下,急匆匆撩开门帘,便往里走。及至发现有生人在座,才又放下门帘,退出房门去。
“荡之进来!”端方急忙唤了一声。并用眼睛向他手上一瞥,问道,“是什么地方打来的?”
“京里的。由安南线路转来的。”电报仍然握在手上。
“拿来!”
才一着眼,他就向李湛阳说道:“是盛大臣复我前天的去电。”匆匆看完,脸上是一种惊讶不定但又微带慰安的神气道:“觐枫,不出我们所料,武昌果然是兵变了。盛杏荪说,黎元洪为帅。黎元洪是陆军里一个标统,他挂了帅,当然是兵变无疑……不过,这是个老实人,怎么会造起反来?他又不是革命党?这就未免可怪了!盛大臣又说,咨议局为政府。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政府在咨议局呢?抑或是咨议局的议绅出头成立政府?如其是议绅出头成立政府,那么,革命党人呢?难道武昌事变,并非革党发动的?然而也不对。若无革党从中鼓动,兵又如何能变?何况瑞莘儒十八日的电尚说破获了革党机关……总之,武昌的事,看来并非光是革党,其中有军队,又有绅士……”
李湛阳道:“盛大臣电上,没有提到朝廷对此事的处理?”
“提到了。说萨镇冰带的兵轮已经开了炮,这必是海军部、军咨府下了令。又说,陆军部大臣荫昌已亲率北洋练兵两镇南下平乱。还说,朝廷即将起复袁世凯督楚……”
“起复袁慰帅督楚,瑞莘帅不是完了吗?”
“光是革职,恐怕还完不了哩!”接着,端方转向管荡之问道,“我的奏电,发出去了没有?”
“遵照大人吩咐,由安南线路发去的。”
端方重又把北京来电看了遍。待管荡之走后,遂把电纸两头折合,只留中间一段,指给李湛阳看道:“你看这几句。我们刚才研讨的,居然中了的了。”
那一段电文是:“众见,蜀事实难于鄂,缘匪势散漫,而兵行又濡滞故也。公所带鄂军,望倍饷拊循,勿令生心溃散。岑云帅已返沪,朝意将令督蜀,病辞不受,可见不能来矣。蜀事仍将责成我公,日内即决。袁慰帅请援湘军、淮军旧例,招勇二十四营,意在间接招安,高于直接,言者皆韪之。公于蜀匪,可否斟酌情形,一面招抚,一面募勇?多一勇,即少一匪也。”
端方说道:“湖北事情,已不算十分严重。荫午楼、袁慰亭既皆南下督师,区区一黎元洪,何足为祸?岑云阶跑回上海,如何还肯西上?看来,四川这个重担,只好让我来担了!”
他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装出一种为难样子。
接着,遂切切实实同李湛阳商谈起城防营的招募办法。同时,也研究了些如何联络绅士,如何收揽民心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