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山坡,就是安岳县城。虽然不是什么大去处,可是从山坡顶上望去,还不是万瓦鳞鳞,铺了一大片?四下里也还有些与树梢齐高的崇楼杰阁。靠城南那面的黄琉璃瓦顶,当然是文庙无疑。北门这面的大庙宇,若非真武官,定是瘟祖庙。城中心那一片有大树有旗杆的地方,不言而喻,是知县衙门了。
天色将近黄昏。四围像起伏无定的大波大涛的浅山,已蒙上了一片灰蒙蒙的暮霭。城里人家屋顶上飘出的,则是做晚饭的炊烟。
等到夏之时策马走上山坡,前头队伍尚没有进城,骑兵步兵都拥在城门外干涸的城壕边。
宋振亚打着他的短脚青马跑到跟前吵道:“是怎么搞的?城门关得死紧,喊破喉咙也没人理睬!”
另一个见习排长也飞马跑来报说,城门楼上有人答话,说是县大老爷不准我们进城。
夏之时把眼睛一瞪,很生气地说:“真混蛋!再叫不开城门,我们就攻进去!”
一班又饥、又渴、又疲惫的兵士都巴不得赶快找个方便地方解决问题。听说要攻进城去,都兴高采烈起来。有的即刻拉开枪栓,把子弹按上红槽。可是举眼一看,二丈来高的砖石砌的城墙,并不比皮包骨头的肉人,一枪可以送命的快火,似乎还奈何不得这种冥顽不灵的东西。
有些人已经喊开了:“叫工兵来架云梯!”
有些人喊说:“叫炮兵拿过山炮来轰它几炮!”
工兵即刻找林盘斫竹子,斫树子。
炮兵从牲口背上下炮筒,下炮座。
长夫们把担子放在山坡脚下,聚坐在草地上,抽着叶子烟,水烟棒看热闹。
一派史无前例的战争气氛,霎时间弥漫在山城一角。别的不说,光是那人喊马嘶的阵仗就不平常。看光景,等不到擦黑,那上千户的安岳县城里的人家——那些人家中的男女老少业已不知死所地惊吓得在城里等候着——都将受一次万难描绘的炮火的洗礼了!若不得亏那个自称王孟兰的学生及时从城里跑来,老远就向站在一株黄桷树荫下的夏之时摇着双手呼喊:“莫开火!莫开火!王老师叫我跟你们带口信来了!”
夏之时先就气哼哼地喝问道:“你那王老师干些什么!却让县大老爷把我们关在城外!”
年轻人一面喘气揩汗,一面分辩说:“那怎么能怪王老师?只怪那个狗日的顽固派,硬不听王老师的话!”
“不听话,难道就让他不听话?”
宋振亚红着脖子从旁插嘴道:“好嘛!等我们打几炮进城去,看他听不听话?”
年轻人更其急得跳脚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我们全城人的性命啊!”
夏之时不由笑了起来道:“你那王老师也太老好了!叫人把城门打开,等我们队伍进了城,什么事不好办,何必一定要那个顽固派点头呢?”
“对啦!等我去跟他讲!”年轻人回身便走。
城门恰在这时候打开。打头走出一个又高又瘦、戴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蓄一部络腮大胡子的中年人。一出城门,就使劲拍着巴掌,一面大声叫道:“欢迎!欢迎……欢迎革命军……”
后面跟着五六个有穿马褂、有穿背心的,样子都像场面上的绅粮,也都模仿着打头那人的举动,笑容满脸地旋拍巴掌,旋有节奏地吆喝:“欢迎!欢迎啰……欢迎革命军……”
年轻人指着那个打头走的胡子叫道:“哈!王老师来了……”
夏之时同着几个军官急忙奔下山坡,迎了上去。
“你就是王孟兰王先生吗?我……”
兵士们早已兴奋地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围了个大栲栳圈。也学着他——王孟兰和那几个绅粮的样子,拍得巴掌一片响,也乱嘈嘈地吆喝着:“欢迎啰……欢迎啰……”
王孟兰立刻回转身去,抱着拳头朝四周拱了一圈。并且收敛起脸上笑容,非常严肃地把近视眼镜端正了一端正,尽量放开喉咙大喊了声:“同胞们!”
没有等到人声完全安静,王孟兰便一句紧接一句演说起来。他先恭维革命军驱逐鞑虏、光复汉室、涤荡腥秽、还我河山,这一些为兵士们几天以来早从夏之时口中听熟了的话头。幸而说得不多,接着便说:“敝县刻下已经宣布反正!鄙人为县中绅士推举,义不容辞担任了敝县的司令!”周此,才特别亲来欢迎同胞们进城驻扎。
“好喽!进城去喽……走,走,进城啦……弟兄们,走啰!”
没有等到整队,人、马、辎重、行李担子都向城门涌去。人丛中间还有一顶三人软抬的大轿,抬的是左腿受了枪伤的总指挥林绍泉。
这时,城头上的千子响爆竹也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地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