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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端方来了(一)

  从将近百丈高的、又峭拔、又险峻的老君洞山巅俯瞰下去,建筑在一块大盘石上的重庆城,硬像处在锅底,一条浩浩荡荡、先是由西流向东、继而随着曲折的山谷、变成由北流向南的长江,和一条水量比较小一点、这时恰是由西向东流下来、合流到长江里的嘉陵江,从三面萦绕着这座石盘城,把它构成一种像鹦哥嘴样子的半岛。朝天门恰在它的嘴尖上,这里也是两江合流地方。
  正因为两江环绕,四山合抱,本底子又是一大块从西北向东南倾斜的石岩,空气不大流动,城里找不出一株大树,更多地方,连一苗草都没有;夏季,便特别热,成为长江上游有名的热城之一。而盛暑后,雾又特别多,轻绡似的横抹在山腰,在城头,在水面的薄雾,经常有,不稀奇;就是浓得化不开,整半日整半日地使人用尽目力,依然只能看到几尺远的日子,一月之中,也有几天。每当雾罩漫天,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时候,河下的船只,全都停泊在两江四岸的码头上,连渡江小划子都不敢去冒险。这时,你纵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不多心,也得请你耐耐烦烦静待雾散了再赶路!
  而这一天——辛亥年八月二十二日,却出了奇迹!正是多雾的季节,多雾的地方,偏这一天,晴空万里,日暖风和。由重庆城望到对岸老君洞,几乎连悬在峭壁上的石梯,都数得出;从老君洞看下来,更不消说,万家烟火的一座石盘城,哪是大街,哪是小巷,哪是庙宇,哪是官衙,甚至从朝天门到菜园坝各码头上,有若干船要开了,有若干船正来停泊,都历历在目。比看自己巴掌上的纹路还清楚。好多人颇为称奇地说:“老己116,你说怪不怪?偏偏端方今天到,偏偏天气就这么好,莫非这个满巴儿,该他到我们四川来摆几天阔气不成?”
  说阔气,真阔气,光看今天朝天门的打扮,就迥非往年迎接新任四川总督岑春煊可比。从朝天门城门洞一直下到河边码头,不只是数不清的大红宫灯、大红绣花彩幛,头顶上还密不通风地张了一道红绸天幔,一班人称之为漫天过海。人在下面行走,被太阳光一烘,个个都变成喜气盈溢的善财童子了。
  而且接官彩棚搭了两座。一座在城门洞内——几乎就在城墙上,因为只有那里才找得出一片不大的、比较平坦的地方;一座在码头的石级尽处,简单就设在狭小的卵石碛坝上;从这里伸出三道挺宽跳板,联系着作为临时囤船的一堆扎得很结实的木筏。
  彩棚内都照规矩设有接圣旨的香案。钦差大人一进彩棚,应当紧绷着脸,像僵尸般直挺挺站在香案侧。资格够得上问圣安的文武官员,应当“祭神如神在”117似的,恭恭敬敬对着空香案下跪三次,磕九个头,由领头一个官员做出猫儿声气问:“皇上圣躬安好?”钦差应当答说:“圣躬安!起去!”而后官员们才起身与钦差相见,问候钦差沿途安好,献茶,献酒,献果点。钦差应当一概屏绝,拱手登轿。这是知府衙门礼房书办在预呈的仪注单上写明的。因为重庆是山城,码头甚高、甚长,不知钦差的意思,是下了蜀通轮船便行此礼吗?抑或要上了码头才行此礼?为了将就钦差的方便,搭盖两个彩棚,这也是向来所无。
  在蜀通轮船可能到达的前三小时——据昨夜接到长寿县的电报说,本日清晨有雾,蜀通启碇甚晚,预计只能上驶八十八里,泊宿黑石滩上下。次日水程止九十里,如无雾,亭午可达,云云。因此,在上午九点钟左右,全城文武官员,同一班有身份、有职务、与官场素有来往的绅士,都穿靴戴帽、朝珠补褂,齐铺铺聚集到朝天门城门洞的彩棚中来。
  川东道道台朱有基,是这时候重庆正印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一员。官阶高,架子就大,而朱有基这人,又是一个按部就班、诸事不忙的老宦,经重庆府知府纽传善催请了三次,方于十一点半钟左右,坐着四人大轿,全堂执事(仅只把开锣、喝道、响乌梢鞭这一些过分腐败的东西,从新豁免了。其余如小队子、顶马、统伞之外加的红日罩等,则因体统攸关,保存下来。这些便称为全堂执事)拱卫着,徐徐而来。虽然他来得顶晚了,但也及时。
  朱有基看见香案上陈设的古铜香炉(确确实实是宣德炉。是纽传善特别物色来的两个。因为端方是出了名的古董客,不能不投其所好),业已香馥馥地把檀木签子焚起来,便问随侍在身边的纽传善:“敢是快到了?”
  只管纽传善的官并不小,与他相去不过一阶,但朱有基仍然把他看得不在意下。因此,他问话时,既不提起精神,搭上一个称呼,也不想把声气稍微放大点,多用几个字,把句子构造得更完整。
  纽传善晓得他这位上司的脾气,倒也不多心,依旧亸着两只马蹄袖,规规矩矩答说:“快了!”
  外面一片声音喊了起来:“到啦!到啦!大佛沱那头已经冒起黑烟来了!”
  朱有基的一双蒙眬欲睡的丹凤眼,猛一下撑了开来,放大嗓子喊道:“元白,我们到码头下面去恭迓端大人好啰!”
  纽传善道:“大人不忙。大佛沱上来,尚有五里。轮船虽快,但是连抛锚靠头,也得刻把钟,乃至半点钟。等卑职先下去照料,大人还可以在这里安坐一会。”
  “不!该早点下去,恭敬些!”朱有基的态度,无匹坚决。
  江水虽然还未大落,朝天门石梯仍足有百多级,有几段极为陡峻,坐轿子下这样的坡,不是舒服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做了官,便没有走路的权利,孔夫子不是说过“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118吗?何况全身披挂,足下还是一双厚底方头官靴。朱大人、纽大人只好“如临深渊”般坐在宽舒大轿内,被几个雄赳赳大班抬了下去。
  朝天门本是一个热闹码头。它下面是一个洄水沱,水深而渟滀,不像其他各码头的水势湍激。好多大货船都要在这里来停泊,来上下货物。这个码头,运货上下的力夫特别多,码头上下用楠竹为材料的捆绑房子也特别多,为了船户和桡夫、纤夫们的方便,专门向他们做小买卖的人也特别多,专门使他们掏尽腰包、希图得点小便宜、小快乐的名堂也特别多。这个码头,只有深更半夜短时间稍微清静,其余时间,几乎充满了吵吵闹闹的人声。当然,搬运力夫肩头上扛着几百斤重,要攀登一二百级石梯,若不一步一嗨哟,若不把拄杖的包铁在石头上重重地拄一下,那是不行的。在船上干活的人都习惯于用大嗓子说话,不这样,就压不下喧豗的风声水声;你懂得这一点,你便不会惊异他们何以一开口,就像和人吵嘴似的,项脖上、额脑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忘记了这是朝天门码头,街巷这么窄,人这么挤,听话的人就站在他跟前,或者同他一条板凳坐着?这个码头,更多的是挑水夫。重庆城不能打井,吃的水,用的水,全靠挑水夫用两只木桶、一条扁担,从河下挑上去。虽然城门多,码头多,挑水夫不一定都集中到朝天门。可是专走朝天门来挑水的,还是不少。每一担水,在行经石梯时候,总不免有点泼洒。因此,朝天门的石梯,也同样的成天都像下过雨,很难找到巴掌大一片干燥地方。
  但是这些,今天全没有了。找不到一个搬运力夫,当然就没有了嗨哟;找不到一个桡夫、纤夫和船户,当然就没有了大嗓子;找不到一个做小买卖的贩子,当然就没有了各式各样的叫卖,和各式各样的响器;尤其是找不到一个挑水夫,当然全部石梯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渣滓,并且都干燥得不见一点水迹。
  朝天门码头并不因此便杳无人迹,人还是很多。首先多的是兵。从城门洞一直到河下,二合二面全站满了队伍。下一段的队伍,是端方带来的湖北新军,是前几天用了上百号大木船,从宜昌赶运前来的陆军第十六协三十一标的前队和他指调的三十二标一营的两个队。好几百人,个个梢长大汉,一律黄咔叽军装,黄帆布军鞋,黄呢绑腿,黄牛皮腰带,发辫全挽在脑顶上,用黄咔叽军帽盖得巴巴适适,很像天然没有发辫的东洋兵;手上拿的武器也是四川尚未常见的日本造的五子钢枪。上一段的队伍,是重庆府知府兼管的一营巡防军;是新近才成立的一队城防营;是重庆警察总署直辖的几个武装巡警队;无论从精神上看,从仪表上看,都不及湖北新军远甚。
  河下傍着码头停泊的那些数不清的货船,也在头一天,由水道警察奉命,一律赶走。挺宽一条河岸,只一字儿排开了三十米只水道警察的巡船。
  其次多的是官轿。每一位大人,有一乘轿,每一位老爷,也有一乘轿。大人坐的是四轿,但大抵是四抬四扶,每乘轿,是八个大班。老爷坐的是三丁拐,也并非只限三个人抬,经常是五个大班抽换着抬,名称叫作五抽心;多的,却可多到三班,即说,九个大班抬;如像巴县知县段荣嘉的拱竿三丁拐,为了比任何人的轿子快,以便他到处露脸,到处搭话,不得不使用九名精壮轿夫。因此,更多的是轿夫。轿夫之外,随侍在大人、老爷身边,作这样、作那样的跟班也多。而朱有基、纽传善为了体制关系,还要带上若干名不离前后的小队子。巴县知县段荣嘉不配有亲兵,但也带了十几二十名差役堂勇。
  今天朝天门码头还是很热闹的!
  嗡……嗡嗡——嗡……嗡嗡!蜀通轮船上的汽笛拉响,雄壮的回声响彻到四面八方。
  系在机器轮船左边、比机器船还长、还大、还高的客舱船的桅杆上,飘扬着一幅丈多长的白布官衔旗。旗上是宋体字,用红黑油漆相间着写的。字数只有七个,字体也大,太远了不大看得清楚。
  刚由广东巡警道任上、奉到端方密电、特特趱程赶回重庆原籍来的李湛阳(他是川、滇、黔三省独一无二可与山西票号抗衡的一家银号,招牌叫作天顺祥的小老板),在翎顶辉煌的人丛中,摸着漆黑八字胡子,凑在涪州翰林施纪云耳边说道:“太史公119,你可曾看见午帅的官衔旗子?”
  施纪云眯起昏花老眼,对着渐由迎面驶来的轮船,注视了一会儿,说道:“旗子倒早看见了。上面的字……”不由把头几摆,“近年来我这眼睛越发不济事了!写的什么?老兄的目力好,定然看得清楚。”
  轮船又拉了两声长哨,快要掉头,官衔旗暂时静止了一下。
  李湛阳笑道:“太史公,看清楚了吧?”
  “哦!原来只这七个字:钦差查办大臣端。”
  李湛阳道:“正因为只这七个字,所以鄙人要请教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太史公——午帅何以不把他那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的全官衔拿出来?难道有什么不便吗?”
  施纪云把花白须尖拈着想了想。其时,轮船已打了慢车,去岸越近,客舱船上人来人往,连鼻子眼睛都可分辨。下一层全是兵,是端方的卫队,是他指调的湖北陆军三十二标一营的一个队,是由他的学生、湖北将弁学堂出身、现任一营管带、四川人董作泉亲自率领着。上层舱房里,当然是他的亲信、幕僚、随员等人,都未露面,只几个穿马褂、戴红缨帽的大跟班在栏杆边走动。
  施纪云哼了一声道:“当然有不便处!而且午帅是来查办川事,并非来修铁路,若是拿出全官衔来,岂不……”
  不等他说下去,岸上、城墙上的接官铁铳,业已轰咚……轰咚!震耳欲聋地响了九声。新军队中的洋号洋鼓,也咚咚砰……咚咚砰,滴滴答……滴滴答,极力吹打起来。列在石梯上和城墙上的本地队伍,也张开肺部,一齐吆喝了三声:“迎接大人!”一霎时,映山映水全是声音。真当得起既空前,也绝后!
  蜀通停泊停妥,这群翎顶辉煌的官员绅士,正待跨上跳板去递手本。忽见客舱船上层,一个穿行装的武职官员,站在船头栏杆边,大声向岸上吆喝道:“大人传话,请各位大人留步,不必上船!回头在行台见吧!”
  啊!好大的派头!
  “难道连请圣安的仪注都不兴了吗?”大家闷闷的,只好在心里这样打叽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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