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清静、从早到晚看不见几个行人的沟头巷里的另一条死巷子,有一家不大引人注目的小独院。临街一道丈把高的防火砖墙。矮矮的大门进去是二门。二门门扉上,用金泥涂画的五个展翅而飞的大蝙蝠,和被蝙蝠包围在当中的一个图案画的大圆寿字(一般称之为五福捧寿,是一种吉祥象征),虽然旧了,金泥也和门扉上的推光黑漆一样,不特黯淡,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打底子的磁灰。可是门道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一点渣滓。
从二门的拐门望进去,靠防火砖墙是一间敞厅,大概是用来搁轿子的地方。与敞厅相对是三间正房,又矮又小,檐阶也浅,堂屋门外仅仅放得下一张凳子。
不大一块院坝,没一棵树。也得亏没有树,若是种上一棵枝叶密茂的大树,院坝里准定不会像目前这样阳光朗照的。
一个五十多岁、样子很为精悍的老太婆,正带着一个老妈子在院坝里晒衣裳。
她身上那件滚青布驼肩的二蓝竹布罩衫,并不比身边老妈子身上的毛蓝布夹袄新;两只大袖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比老妈子的手臂白细,倒比她的结实。
“喂呀!看你婊子养的洗的啥子衣裳哟!”她抖开一件男人穿的漂白洋布汗褂,正待穿上一头搭在厢房檐口上的竹竿。一眼看见犹然留在衣领上的垢腻痕,连忙翻出来,送到那中年老妈子的鼻子底下,提起有点嘶声的喉咙叫道:“简直是哄人,脏甲甲还原封原样在上头!”
那个头发带黄、塌鼻梁、翘嘴唇的老妈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争辩道:“太婆,莫那么说。这件汗褂,我硬是破着气力在洗,搓了又刷,刷了又搓。你没看见,退油丹132都使了两坨!”
“咋个还这样脏呢?”
“我啷个晓得?只怪你儿子体子太壮,尽出油汗,穿两天的汗褂,比别人穿十天还要脏。”
“你龟儿婆娘就只生了一张嘴!”老太婆听见儿子身体健壮,似乎心上喜欢,虽然还在吼叫,可是打皱的嘴角上已露出一丝笑意,“把这件汗褂提出来,等会儿我亲手洗跟你看。我才不信洗不干净!”
“你试试嘛,太婆,”老妈子不肯示弱,“你真个洗得看不见一点甲甲,我认输三个锅块。”
“当真?我说,你婊子养的这十个钱输定了!我洗了几十年的衣裳,啥子脏东西我都遇合过,啥子脏甲甲我洗不脱?你默倒我像那些经不起富贵的人,儿子做了官,自己先就娇嫩起来?”
田老兄把大门一指,向郝又三说道:“就是这里。要不是碰见我,到明天你还找不到哩。”
两个人刚走到拐门子跟前,听见老太婆和老妈子在讲话。田老兄笑道:“告诉你,这就是尹老太太。”
“好泼辣的一个老太婆!”
“所以大家才尊之为尹寡母。”
“你说尹老太爷不是还在教私馆吗?”
“是啦,前两天我还同他吃过茶来。”
“那么,何以会叫他的老婆为寡母呢?”
田老兄摇头播脑地说道:“大概有二说焉……”
尹老太婆掉头朝二门一望,粗声粗气问道:“是哪个在那里说话?”
“是我。老太太,”田老兄先跨进拐门子,“尹公在家吗?”
“你贵姓?”
“我姓田。上半年到府上来过,还向老太爷借过书的。”
尹老太太迟迟疑疑地说道:“老头子今天到文昌会议事去了,不在家。”
“我们不找老太爷,是专诚拜会硕权总办的。”
“他还没有回来。”
田老兄回头向郝又三道:“怎么办?还没回来。”
尹老太太高声问道:“你们找我儿子,有啥子事吗?”
郝又三把头从门框上伸进去答应说:“是硕权先生约我这时候来府,说是有点要紧事面商。我姓郝。”
“那么,请你们到堂屋里坐着等他,”老太婆脸色声口都变得温和起来,“他也快回来了。”
田老兄不打算留下来。说周宏道约打小麻将(这是他新近才学会的一种玩艺。也因为才学会,兴致浓得很,几乎每天都要找人打八圈,才吃得下饭),去迟了,怕人家等得不耐烦。但是郝又三不让他走。说周宏道今天也约得有他,他不去,三缺一,这牌还是打不成。好在时间还早,不过才十二点多钟,等尹昌衡回来,把话说完一道去,岂不好?
这时,院坝里晒衣裳的工作,已经完成。三竹竿各式各色衣裳,斜架在厢房与正房的角上。从薄云层中筛下的淡淡的秋阳,照个正着。尹老太婆只向走进来的客人让了一声,便与那个中年老妈子抬起一只大木盆,往屋后走去。
郝又三在穿过院坝时候,偶尔向厢房的高高撑开的方格窗口一望。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满脸脂粉搽得又红又白,也正伸着项脖朝外观望。彼此眼光一斗,那女人赶快垂下头去,做她正在做的针黹。
堂屋也不大。靠后壁一张高脚条几代替了一般人家应有的神案。壁上应挂某某堂上高曾祖考妣神榜地方,悬了一幅裱褙成轴的朱砂笺纸,一笔九成宫碑体的字,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一个三方亮的神主匣摆在条几上。其余是应有尽有的香炉、蜡台、香筒、磬,据说尹家供奉了多年的一轴鱼篮观世音画像和一轴文武二财神画像,都是尹昌衡由广西回来,闹着破除迷信,老太婆拗他不过,方取消了。
当中一张八仙方桌,两壁各两把立背高椅,各一张茶几,都是时兴家具。样式小巧,但是漆水不好,看光景也不经事。
两边壁上也悬有一些字画。郝又三来不及浏览,便凑着田老兄耳朵说道:“厢房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可就是尹硕权的妹妹?”
“不见得。他的妹妹仿佛要本色些,恐怕是他最近才搞的小老婆。”田老兄也把声音压低到只有郝又三才听得见。
“这未免怪了!大老婆还没过门,就先讨了小,颜伯勤不说话吗?”
“有什么话可说呢?自家女儿还没有成年,未婚女婿来一回,叹息一回说,小姐永远这么小,小生将要变成老生了,这如何是好哟……假使你是颜老太爷,请问你如何来安慰你这个心急如焚的未馆甥?还不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讨个小老婆进门。这总比在外面胡搞堂得好。况且……”
尹老太婆急匆匆走进堂屋。两个人连忙从椅上站起。
“请坐!”
她走入上手房间。听见她开立柜,听见她拿褡裢,听见她数小钱。然后放下褡裢,关好柜门,再出到堂屋,才向客人说:“我叫马嫂去跟你们泡茶。”
两个人一齐说:“不用费事,老太太……”
但她已经走到堂屋门外,向那一手提竹篮(竹篮里放了两只空茶碗),一手提锡茶壶的中年老妈子交代说:“先到瘟祖庙称茶叶。就是老太爷天天吃的那种茶……对!茉莉花茶。就请茶叶铺伙计抓两撮在这碗里……多少,他们卖茶叶的人晓得的。这是称茶叶的钱,检好,莫又掉了。回来在九龙巷牌坊茶铺泡茶,倒开水……要记牢,泡茶要鲜开水。倒回来的开水,也要手壶里烧开了的,不要瓮子锅里的……真是哟!开水也涨了价!两个钱不倒,就添一个钱嘛!这是泡茶、倒开水的钱。检好,莫搞错了。”
拐子门一响,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想是走得太快,进了门,还在呼呀呼地出大气。
马嫂首先喊了起来:“沈彪回来了,叫他泡茶去!”
尹老太婆道:“咋个你先跑回来?总办呢?”
沈彪取下军帽扇着道:“总办到颜家去了,不得回来……”
“屋头有客等他哩!他不晓得吗?他约了人家来的。”
“就为了这个,总办才打发我跑回来。说若是有个郝先生来了……”
郝又三、田老兄遂一齐走到门外。
“我就姓郝。”
“是郝先生,”沈彪连忙把军帽戴好,站得规规矩矩,行了个举手礼,“总办刚刚要走,接到颜老太爷的信,说有要紧事,请总办赶快去面谈。总办才打发我跑步回来,请郝先生不要等他。总办说,以后再当面跟郝先生道歉。”
这样,客人当然不等喝茶便告辞走了。
为尹老太婆省三个小钱,不算什么,为马嫂减去一番麻烦,倒是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