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公司散会时候,也是楚用急急忙忙奔回黄家,喊看门老头给他开大门时候。
看门老头隔着门扉问了好一会,确实听清楚是楚用的声音,才答应了声,也才听得见他笨手笨脚地慢慢透开牛尾锁,慢慢取下铁链,慢慢抽脱门闩,最后慢慢把一扇门扉打开了尺把宽一道口子。
楚用从他拿着的一只菜油灯壶的光亮中,看着他问道:“今天晚上为啥这么早就上闩上锁了。”
“老爷吩咐的,说是罢了市,怕歹人乱闯,没打二更就上了锁了。”
“难道没想着我要回来吗?”
真是没有,黄澜生亲自秉着有风罩的洋蜡台,站在上房屏风边,看见他走近时,也这样说:“原来是子才!我就说啰,这时候怎么还有客来?……恰好,正在消夜,快来,快来。”
到底是秋夜了,已不像伏天那么热,跑了一段路,竟自没有出汗。走进灯光雪亮的倒座厅,也用不着再脱长衫。手上的蒲扇还放不下,不是为了扇凉,只是为了吆蚊子。
黄太太身体丰腴,怕热,这时还是一件白洋纱汗衣,仅只把高领扣上了。正端着一碗挂面在吃。向楚用笑道:“今天消夜,只好吃挂面,说是罢了市,连切面都不卖了。你们学堂还在上课吗?”
“下午上了一堂课。我们连一堂都没上,郝又三先生就带信来说罢课了。”
黄澜生问:“街上秩序还好吗?”
黄太太问:“为啥不早点回来?”
楚用先把学堂情形略略说了一番,才说到被众人推举为代表。
黄太太仍是笑吟吟地说道:“那不是天天都要跑同志会啦?可见你命中注定还是躲不脱的!”
楚用也笑了笑道:“当代表到底不同一点。我们一共三个代表,今天林同九就耍了狡猾,临场规避。大众不答应,把我们排了班,一天只轮一个人去。明天就该林同九,后天该乔北溟,初四才轮到我。所以……”
黄澜生问:“整个下午你都在街上,街上情形到底如何?”
黄太太问:“那么,你可以不忙着搬进学堂去了?”
黄澜生几乎有点生气样子,拿手把他太太肩头轻轻一拍道:“唉!偏要打岔!让他回答我两句,使得不?”
“你这才怪呀!”黄太太把碗筷向桌上一放,眼睛一泛,嘴巴一嘟,声音还没有变,但也稍为响亮了一些,说道,“你这才怪呀!为啥不亲自上街去看一看?啥都清楚了!我倒有胆子,又不要我出大门,总是向别人打听。其实,我敢打包本说,街上并没有出啥子事情,也不过像过年样,家家户户把铺板关上完啰!就只一样,我觉得不对。饮食行道小卖小买,也把铺子关了不做生意,这到底害哪个?这不是害自己!比如今天晚上,我们买不到切面,那我就吃挂面。但是他就少做三斤切面的生意,少赚三斤切面的钱。如其老是这样,我们拼着几年不吃切面,他这生意也就完啦!看来,罢市真没有好处,凭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赞成!”
黄澜生又是点头,又是拍掌说:“太太的见解透辟极了!只是起初当着孙雅堂,为啥又要赞成罢市?”
黄太太抿着嘴皮一笑,同时那双乌黑眼珠朝两个男人脸上一溜,说道:“你还没摸着我的脾气呀!真是的,说起来上十年的夫妇,儿女都有了!……子才,看你表叔,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太老实了?怎么连我这个专在熟人跟前打拗卦的脾气,他竟自没有摸清楚!”
黄澜生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太太倒莫见怪,我这个人素来脱略,岂只你那打拗卦的脾气我未摸清楚,其实没有摸清楚的地方,还很多很多。”
“真的吗?”
“既然是夫妇,也可以说是老夫妇了,还何必去费心思,彼此摸底实?不摸,是这样过日子,摸清楚了,也是这样过日子。”
黄太太的乌珠眼睛又溜滚起来:“还有一层,摸清楚了,说不定要怄气,倒不如糊涂一点的好。”
她和楚用的眼光不期而遇碰了一下,两个人都隐隐地笑了笑。
何嫂把老爷太太的水烟袋都递了来,说两个孩子睡得很好。
楚用问道:“怎么不见罗二爷呢?”
“就因为罗升也病了,三个大班病倒了两个,所以澜生今天才请了假,一直没有出过门。”
“哦!难怪表叔急于要问街上情形。其实没有啥子了不起的地方,铺子关了,街上的闲人多一些罢咧!倒是我这时候跑回来,觉得还有点骇人……”
黄澜生惊了一下,黄太太把纸捻吹燃,也忘记凑到烟袋上去,都一齐问:“咋个骇人?”
“咋个不骇人?街上清清静静,没一点人影,也没一点人声。警察灯好像清油快点干了,倒明不暗。我从半边桥走过时,少城公园的树影子真像一些蓬头散发的鬼怪,从矮墙头上扑下来。池塘里的癞蛤蟆,啥子怪声都叫出来了。把我骇得一身汗毛倒竖。我只好放开腿一趟,跑到大门外,心还在跳。”
黄太太喷了一口青烟道:“这么大个小伙儿,还怕鬼!”
黄澜生道:“如此说来,罢市也并不可怕啊!”
“我看,没有啥子可怕处,也和往年学堂罢课一样。”
“那么,官场中间,何以一说到罢市罢课,就谈虎色变呢?太太,你可记得孙雅堂初进门时,嘴唇都是白的?”
“那也只有孙大哥才这样。我晓得他历来就胆小如鼠。”
“这不怪他,他从藩台衙门来的。我想官场里这样害怕,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只可恨两个大班都病倒了,轿铺里又喊不到摔手,不然的话,我到院上去走一趟,什么都明白了。……哦!还有哩,明天上午一定得出门。王采臣明早启行,我们就不到牛市口叩送,也得到他公馆里去递个手本,葛寰中昨天就写了信来了。”
黄太太说:“两个大班都说是发痧,王世仁开的药方分量很重,明天一定爬得起来的。倒是罗升那个痨病框框,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依我说,不如把他开销了,另自找个精壮点的。”
“只要大班能抬轿就行了。罗升哩,让他多躺几天,用了十多年的人,暂时莫忙说开销的话。”
“你才仁慈哩!”
“不是仁慈,太太,你不晓得,现在世道一天不同一天,人心越来越浇薄,像罗升那样底下人,还是不大好找哩。”
就这时候,又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叫开门。
黄澜生道:“当真还有人来吗?”
原来是院上交巡捕的私函。告诉他督宪手谕:全院幕僚明日上午齐集五福堂,有要公商讨,不准不到。
黄澜生把通知一挥道:“真糟糕!又要送行,又要会商要公,到底搞哪桩的好?”
楚用插嘴道:“院上会商,恐怕更要紧些。”
“会商当然要紧。不过就我的身份说起来,又不然啦。我们那一科,有饶大人参加就够了,我们这些跟着饶大人屁股转的,陪场而已,有时远远站着,连话都听不清楚,难道还有什么意见可以陈诉?倒是去给王大人送行有意思些。不管他进京朝见后下文如何,以目前情形说,总是卸任人员。葛寰中说得好,我们当下属的人,不要光是捧红,应该多多烧点冷灶。从前太平世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子很长,得罪一两个大人物,没多大关系。现在世变日亟,大人物升降沉浮快得很,要做官,一定得多烧冷灶。葛寰中昨天特特写信叫我去送行,就是为了这缘故,我怎么好丢了不去哩?”
他太太说道:“那么,就决计去烧冷灶好了。”
但他又把头摆了两摆,抱着水烟袋沉吟道:“不行,还决计不了哩!你想,今天罢市是一件多大的事。成都是四川的省会,成都罢了市,风声一播,一百多州县,哪一处不受影响?孙雅堂所以明天要赶回彭县,就是由尹藩台当面嘱咐,叫他回去协助他的东家加紧防范。刚才我们只就成都这一个地方着眼,觉得关了铺子不做生意,是商民们自己找亏吃,似乎没有关系,可是想到一百多州县都响应起来,各地的生意完全停顿,这关系就大啰!官场里之所以谈虎色变,大概看到了这一点。赵大人定明天上午举行会商,当然就是为了罢市,也当然要在会商上商出一个解决方法。我们这些官卑职小、敬陪末座的人员,固然不配大人物的垂青。不过全督院大小幕僚,能够跨进五福堂门坎的人数并不很多。大家随时见面,彼此都喊得出姓名。要是不到,用不着点名,只一眼,便可清查出来。赵大人作兴不注意,同寅们一定要说闲话。一定要说,某某人为啥不来替宪台分分忧?为啥不把一得之愚贡献出来,听凭宪台的采择?如其再一打听到我之不去,原来为了烧冷灶,那么,恭喜恭喜,撤了我的差使,还要落一个脚踩两只船、不安本分的罪名,虽不丢官,这条冷板凳却够我坐了!”
黄太太笑了起来道:“亏你想得周到!那么,又不必去烧冷灶了。真是哟!天地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呀?我看你这样犹豫,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好生睡觉了……”
那一夜黄斓生的确没有睡好。但是次日绝早,葛寰中信来,才知道王人文行期已改。信上并且告诉他,王采臣正因为保路同志会要在七月初二这一天,来一个欢送大会,据闻预备的万民伞就有几十把,还组织了上万人的香花队,上百人的音乐队,安心要向他表示一下好感。王采臣早已感到同志会的用意,只是想借他作为一个榜样来激刺赵季和。可是凭他二十几年的官场经验,他揣想得到,这样做,对他的前程只能发生坏影响,而无好结果。因为赵季和刻下对四川绅民的作风,并不像他那样千依百顺,而赵季和的二哥赵次珊虽然远任东三省总督,但对他老弟在四川的行为,是非常关心,是能够左右的。赵次珊对王采臣感情本已不好,本已怀疑四川争路风潮是他有意造来使他老弟为难,而今临行之时,再被四川绅士这样一打扮,那么,好得很,赵氏弟兄当然更会坐实他和四川绅士是同一鼻孔出气。万一四川将来出了什么事故,他这支使的罪名,无论如何不会洗清。赵次珊只要向朝廷吹一口气,他的前程便会除脱。所以在闰六月底,他已在百般推辞,不要四川绅士害他。恰好,昨天罢了市,他更有所借口,说是得到京信,叫他缓期去京,他现在不走了。
黄澜生这才专心专意吃了早点,叫菊花把水烟袋、洗脸盆等,一一交与大班;照常把两个孩子喊到身边,说了一些浑话;等太太睡起,到后间梳头洗脸时候,方穿戴整齐,坐上三人大轿上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