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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二)

  楚用放下书包,朝上房走去。
  黄澜生夫妇也一路说着话,从堂屋内走到屏风跟前。
  黄澜生双手拿一条茶青湖绉腰带,向天蓝花缎狐皮袍上系。他太太站在他背后给他打折子。丫头菊花提了件青素缎短袖马褂在旁边伺候着。婉姑儿坐在一张与她短胖腿极为合适的矮竹椅上,噘起嘴皮,凝神一志在给洋娃娃做枕头——这是周姨爹为了补偿那件宝石撇针,特别买给她的,有尺多长,会眨眼睛,会咿呀咿呀叫唤的洋娃娃。
  “表叔要到布政司去?”
  黄太太接过嘴去,并且是看着楚用在说:“我说,你表叔该把那三名大班叫回来。既是天天要出门,天天要上衙门,有了自己的轿子,自己的大班,既方便,也比从轿铺里喊来的干净些。”
  黄澜生一面拴腰带,也对楚用笑道:“这时,又该你表婶说嘴了……”
  “为啥子说这时?”虽然在同丈夫顶嘴,但黄太太仍然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难道那时我就不该说嘴?”因为黄澜生转身去穿马褂,她遂正面对楚用说道,“你恐怕还不明白我们斗嘴的意思吧?”
  “不明白。”楚用假装着摇摇头。
  “是这样的。你表叔离开制台衙门回来,向我赌咒发愿说,从此不再做官了,安心留在家里,教育子女,享半辈子清福。这样清高,我咋好不赞成呢?我那时硬是作过主张。我说,既然不再做官,三人大轿也就不必再坐。我的意思,倒不在乎省俭几块大班的工钱,只是害怕别人说闲话,说你黄澜生做了几年闲官,就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是啰!是啰!多承太太关照!”黄澜生开着玩笑说,“不过在目前,坐三人大轿还是不大好。”
  “有啥子不好?今天不是又做了官,又得到差事,还领了几个月的薪水了?”
  “不然!不然!今天的官,不比从前的官。从前专制时代的官,是管百姓的,所以有人讲解这个官字说,官者管也。而今天,百姓不叫百姓,叫人民。官不但不能管人民,还应当服从人民,给人民当底下人,所以名称也改了,不叫官……”
  “叫啥子?”
  “叫公仆!”
  黄太太带着不相信的神气问楚用道:“你表叔说的,对不对?”
  楚用点头道:“报上都是这么说的。”
  “报上说的话都作数?”
  “太太,我的话并不是从报上得来,是我们这个新上司蔡东侯先生昨天在会上演说的……呃!还没告诉你,太太,我们布政司衙门里,已经不准称呼大人老爷,无上无下,全称先生了。”黄澜生不由呵呵笑了起来,“你先生!我先生!他先生……哈哈!简直平等得太别致!”
  他的太太也笑道:“太不像样了……难道高金山与你也互相称起先生来了?”
  “高金山……”
  一语未了,高金山已在短廊中间高声启禀:“老爷,轿子喊来了!”
  黄太太不由抿着嘴皮笑道:“看来,高金山还没有忘本。”
  “说不上这么严重。只是他比别一些底下人懂事。自从听了蔡先生演说,他昨天向我说话,就没有称呼过我。”
  他已经跨下石阶,走到短廊上了,楚用方唤着他说:“今天上午东校场阅兵发饷,表叔不到东校场去参观一下?”
  他回头说道:“或许要去。等我先到布政司领了津贴再看。”
  “又领津贴?”楚用很觉诧异,问他表婶,“听说前天才领了半年的薪水,怎又领起津贴来?”
  黄太太微微笑道:“想来公仆先生们还在闹,因此又从库里提出一笔钱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想,你表叔根本就没有对我说。”
  “唉!我说,表婶,你应该劝一下表叔。处在眼前这样世道,银子钱够用就行了,何苦要那么多地拿来放在家屋里!”
  黄太太立即从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光芒,并且像锐剑般,笔直插进楚用的眼睛,哼了声道:“你话中有话?”
  “不!不!”楚用连忙分辩,“没有别的意思,半点也没有!”
  “半点没有,一点总有。小伙子,你不像从前了……”
  楚用连忙向她身后努一努嘴。
  “不要向我做怪相!你默倒我说的话,菊花就听不得?……菊花,你说,表少爷自从讨了老婆回来,在我跟前还像不像从前那样老诚?”
  “再也不像从前了!”菊花毫不犹豫地说,并且样子正经,一点不像开玩笑,“从前,表少爷还敢跟太太顶嘴、赌气。这十天里头不同啦!随便太太说啥子,表少爷总是嘻起嘴皮打和声,不晓得是啷个的?”
  楚用生了气,冲着菊花吼了声:“你个死女子,有你说的!”
  “你骂我的菊花!”婉姑不依了,把洋娃娃放进身边一只小木匣内——那便是洋娃娃睡的床。站起来,尖声尖气向她表哥吵道:“你骂我的菊花!好歪哟!”
  “人家咋个不该歪呢,乖女?短处着菊花道了出来,心里好不难受!是我嘛,哼,哼,怕不揭了菊花的皮!”
  “唉!表婶,怎么讲起这种话?我今天并没得罪你啊!”
  “你现在还敢得罪我?菊花说得对,你现在不同了,处处在用手段对付我,默倒我蠢得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楚用很是着急地说:“活天冤枉!我今天未必然把鹅卵石踩扁了?你老人家要为难我!”
  “鹅卵石倒未踩扁,就只话没说明,含含糊糊,藏头露尾,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哎哟!好表婶,什么话我没说明?我不懂。”但楚用那两片已经丰腴的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黄太太掉头向菊花冷笑一声:“你看,这个人真会装糊涂!”
  菊花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带起婉姑往后院去了。
  “好嘛!你不懂,我就给你点出来……你说,处在眼面前这样世道,何苦拿那么多银钱到家里来。我问你,你表叔只不过领了一百二十元的薪水,说是半年,其实比不上从前两个月的,怎能算多?今天去领津贴,还不晓得有没有,即使有,也不过几十元罢了。你为啥会说到那么多银钱?那么多这句话,是咋个说的呢?这难道不算含含糊糊?不算藏头露尾不成?”
  “哦!原来如此!”楚用知道话说溜了嘴,既被表婶挑出漏眼,除了据实禀告,实在找不出躲闪之方。他只好故作一声惊叹道,“好表婶,那你又误会了……我打算说的话,尚没出口哩……我说表叔把那么多银子钱拿回家来……当然,绝不是指的薪水与津贴,诚如你老人家说的,那点数目算得啥?我的意思,的的确确是指的从新泰厚取回来的那笔大款子。我为啥没有一口气说出来呢?因其是……”
  “别再猫儿盖屎了!”她冷冷地短住他的话头,“小伙子,可见你还很嫩,在你表婶跟前耍花枪,差得还远!告诉你,有话,就该开门见山地说嘛。本来是好话,老实说出来,我倒感激你在关心我们。可是,那样吞吞吐吐的,人家咋会自在呢?和你表婶相处了这么久,莫非还不明白她是一个直性人?喜欢的是啥子?讨厌的是啥子?我说你不像从前,就在这些地方。这下,该不怪我冤枉你了?”不等楚用开口,她又忽然瞋怒起来,咬紧牙齿说道,“不消说,定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多的嘴!咦也!我们花钱花米却养了一个奸细在家里!一天到黑,窥探主人家的动静。这样的东西,还使用得?”
  “表婶,表婶,莫单怪看门大爷,也有我的不是……”
  “你维护他!”黄太太差点顿起她那放得半大不小却颇端正的文明脚来,“他是你的亲人,比我还亲,可是?”
  “唉!表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听我说一句……”
  “不!听我说!”她态度顽固,口气坚定。不过声音已不复像顷间那么急骤,而是一板三眼完全恢复到平日说话的格调,“听我说嘛。你可晓得你表叔为啥要把存在新泰厚的两千元全数提取回来?因为他听见有人说,新泰厚被人拉去了不少款子,恐怕它乘不住,要倒账。你表叔是个穿钉鞋、打雨伞的人,把稳了又把稳。特为同我商量,不如趁老西儿号上还松活,把款子全数提取回来,月间虽是少收二十多元利息,可是钱放在自己手边,到底放心些。我想了想,也是道理。只要抱得自己娃娃不哭,别的也便顾不得了……比及银圆一抬进房间,嚯!那么大一堆,沉甸甸的,我方才心焦起来……我也懂得眼面前是个啥子世道呀,银子钱放在家里,确不是好事情。日防火烛,夜防盗贼,这些已经防不胜防了,还要防我们家里这些嘴巴……刚才,啥子人的嘴我都扎过,就没想到那个老东西。我默倒他一直在外头看门,并未看见抬银圆;又想到他的年纪已大,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哪晓得这个死老汉才是一个敞口葫芦,比何嫂还老火……听我说!事情哩,原本不想瞒你。我并且说过,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个办法,看咋个来把这些硬头货收拾一下。你不信,你一会儿问你表叔,看我向他说过没有?你表叔很赞成我的话。他夸奖你比他心细,比他想得周到……不过是,话总该我亲口向你说,才合道理,谁准许那个死老汉谄肩磨舌地背着主人家向人胡嚼蛆?……不要替他再遮盖!当主人家的再说不知利害,难道连他那点鬼聪明都没有?即使主人家一时油蒙住了心,没有想到,当底下人的恰似龅牙齿咬虼蚤——碰着了,那也该对直来向主人家说,主人家只有高兴的,难道还会责备他不成?我讨厌那个鬼老汉,正因他偏不这样正大光明地做,却要鬼鬼祟祟先对你说!这却为了何来?”
  楚用毕竟体会得到他表婶的脾气,趁她发泄已尽,赶快用话一引道:“表婶,我看,当前唯一重要的,倒是先研究一下,怎么来收拾那笔款子。其他的话,空了再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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