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生怕来晏了,一下轿子,郝又三把轿钱一总付了,拉着田老兄,三脚两步,进花园门。
刚刚转过石假山,周宏道穿着一身和服,趿着一双拖鞋,光头光脑地从上面花格子门内迎了出来,笑道:“我以为你们也不来了哩!”
“我本可以早来的,被又三抓住,在尹长子家坐了一会儿,耽搁了,累你们久等,对不住!”
“早迟都无所谓,”一面伸手向侧边客室里让,“今天这场牌,恐怕要黄。”
客室内的麻将牌桌子已经斜斜地摆在当地,桌面上紧紧蒙了张白台布,一只崭新的装着麻将牌的楠木匣放在桌心,显然还没有一个人来。
“为什么没人来?”
“老柳病了,董特生走了,都是临时写信来通知的,你们说糟不糟?”
田老兄稍微有点怅然道:“好在我们这里已有三个人,再凑一只脚,不就行了吗?”
郝又三连连摇头道:“我这个打瘟牌的,不能算一只脚。”
周宏道说道:“你总比黄澜生襟兄行些。”
“真的,你为何不去把黄澜生找来?又三说他自己打瘟牌,其实我们都差不多,搭上黄澜生倒合适,免得遭个一捆三。”
“早已打发安清平请去了,并且请了内人的二姐。因为今天好不容易,托人又托人,在龙王庙杀房里分了两斤猪肉,还分了一个猪肚,自己宰了一只鸡,内人亲自下厨操作。你们若是不来,我们两个人怎么消受得完?也可惜了。所以才决计去请黄襟兄一家人。”
田老兄笑道:“好口福!我以为今天又是二十七样菜待客哩!”
郝又三诧异道:“二十七样菜待客,还了得!”
“这是田老兄挖苦我的话。那天,他们几个人来我这里打牌,恰逢是个干枯日子,不但弄不到油荤,连小菜也找不到。只好把上顿剩下的韭菜炒豆腐干、韭菜炒酸盐菜端出来,外加一样凉拌韭黄。他当时就挖苦我:好阔呀!咄嗟之间就扮出了二十七样菜……”
郝又三呵呵笑道:“原来是三韭(九)二十七133……莫怪他,倒不是田老兄的杜撰,他还是有所本的。”
田老兄正正经经说道:“凑合你的话,怎么说是挖苦你?若是换在我家,哼!虽也可拿出三样菜,然而只能是豆芽瓣、豆芽杆、豆芽须。要赶上你,还不能哩……”
大家因而谈到目前省城里日常生活越来越困难的情形。光是买不出鸡鸭鱼肉与蔬菜还不要紧,最是油盐柴米,也渐渐产生了恐慌。关于油盐柴米这些有之则生,无之则不得了的东西,三家当中,周宏道一家,由于组成家庭不久,两个新人沉迷在新婚幸福中,本来没有心思想到开门几件大事上头。得亏丈母娘龙老太太想得周到,早为他们置办了够吃三个月的米,够烧三个月的柴,油盐酱醋、花椒辣子也成趸地买了些。虽然三家都还不像一般小家人户,一天到晚,都在为了吃喝焦心。毕竟这是关乎全省城二三十万人的大事,大家都在谈说,业已成为风气,不由你不想到。果真搞到大多数人家烧锅不燎灶的时候,少数还可以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是真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因此之故,就连向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郝又三,以及从前尚略知稼穑艰难,近几年来早已忘记了借钱、当衣裳,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田老兄,一提到这种大事,都自然而然关起心来。
田老兄慨然说道:“我之所以不敢十分恭维同志军这班人,便在这些地方。你们反对赵尔丰可以,本来赵尔丰这家伙虐民以逞,不是一个好东西,该反对。但是为了反对赵尔丰,不惜把全省城所赖以为活的油盐柴米都阻断了,使大多数人陷于断炊绝境,却是为何呢?他们这班人也不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何害于赵尔丰?你便阻运一年半载,难道赵尔丰还会害怕,还会退让不成?看起来,同志军里头毕竟缺少一些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要是有几个读书人给他们掌鹅毛扇,像这样的蠢事必不会有的。”
郝又三道:“确实是蠢事。不过端方也快来了,他来后,这僵局总会打开的。”
周宏道说道:“董特生说的,和你的话刚好相反。他说,目前四川事情,漫道端方这种旗人不能解决,就是岑春煊来了,也属枉然。若要解决,那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田老兄把眼镜在鼻梁上一耸,倒笑不笑地说:“董修武大概是个同盟会的人吧?他倒说得好,革命!他何以不革命?”
“说不定他今天出省,就是去闹革命。因为前几天在学堂的休息室里,他曾神秘地向我露过一些口风说,荣县、威远、富顺、自流井一带,同盟会的人都起了事,占了好几个县份。我当时以为他顺口说说罢咧。今天接到他的信说,有要事出省。想来,多半向那些地方去了。不然,他出省到哪里去呢?”
郝又三点头说道:“是的,你说的那些地方,确有同盟会人在闹革命。我晓得,有些牛屎公爷都逃难上省来了。”
田老兄道:“我说董修武这些人,既然有本领闹革命,就该在成都这样省会地方来闹,为何要跑到荣县、自流井去?在那些外州县,即令闹成了,又何能解决四川的事情?我对他们革命党,真也有些不解。丁未年,四川尚是平平静静的时候,尤铁民他们忽然要在省会来丢炸弹。才几十个人,连手枪都没有一支,就想夺取成都。结果,杨维等六个人被逮去丢了监狱,我同又三为了救尤铁民,还担过血海干系。今年保路风潮起来后,我起初尚疑心有革命党人在中间划策设计。后来一考察,不但没有革命党,甚至像有些同盟会的人,比如在重庆的杨沧白、张列五等,听说还不大赞成同志会这样的运动。尤其现在,四川闹得这样糟,成都省会人心这样不安,按照道理说,确是一个很好革命时机,但是再也看不见杨维、黄方、尤铁民这类人,而董修武却要跑到外州县去闹革命。亏他大言不惭地说,解决四川事情,只有革命。哎!其谁欺?欺天乎?134”
周宏道接着道:“并且听说武昌方面已经闹起来了。”
郝又三道:“但是据邵明叔先生告诉我,恐怕也会像三月间广州事情一样,不会闹成的。”
田老兄道:“邵明叔何以知之?”
“说是端方当面告诉他的。”
就这时候,一阵脚步声响,黄澜生猛地跨进门来,并且神色很为激动地说道:“重要消息!重要消息!”
三个人一齐起身迎着,一齐问他是什么重要消息。
“待我缓口气再讲……有便茶吗?先赐我一杯,口渴极啦……我刚刚回家,你的安清平便来了,我也急于要同你们谈谈,所以连医生都不等了,就朝你这里跑。”
“等医生?二姐病了吗?”
“不是她,是振邦……哦!内人给你夫妇道谢,她实在不能来,要在家里等王履和。”
田老兄大声叫喊起来:“澜生先生,还是书归正传吧!”
“对!你们可知道四川总督已经换了人?”
郝又三笑道:“新任当然是端方啰!”
“你怎么先知道?”
田老兄道:“又三其实是推测而然,你老兄在衙门里得的,才算确实可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消息?”
“重要消息多喽!”
周宏道插嘴问道:“有没有武昌闹独立的事?”
“岂止武昌……我今天特意跑到督练公所去,本打算找王寅伯问一下,周法司呈文上所引的一些话,确不确实。想不到碰见参谋处吴璧华总办正同一个朋友在他公事房里讲说,声音很大,我在窗子外面,并未注意也听得清清楚楚。说是湖南也响应了,江西也响应了,江苏好像也有事。刚说到贵州来电,云南……因为有人走过来,我不便尽站在那里,只好走开。想来云南也一定独立了……”
田老兄向郝又三说道:“看来,邵明叔竟受了端方的哄骗!”
“也不算哄骗,因为那是半个月以前的话。”郝又三跟着问黄澜生,“刚才你说周法司呈文,是怎么一回事?”
“嘿,嘿,说起周法司这篇呈文,才真正重要。如其不因他散发了这篇文章,我所说的那一些重要消息,不知道还要在黑漆桶里埋藏多少日子哩!”他说时,伸手到靴靿里摸了摸,立即叫喊起来,“糟糕!这东西塞到哪里去了?”
高金山恰好给他送水烟袋进来。
“高金山,可看见周大人铅印的那篇呈文?”
“老爷亲手检在护书里不是吗?”
“快点把护书拿来!”
“护书同洗脸盆都交跟菊花收进去了,只是把水烟袋带了来。老爷要,等我回去拿来。”
田老兄道:“先说周孝怀的呈文,到底是上给哪一位大头的呈文?”
“是上给端午帅辩冤的……”
郝又三道:“莫非周孝怀也遭参了?我听说要遭参的,大概都是老赵的亲信,和七月十五日案件有关系的一些人,如像田莽子、路小脚等等。”
“有老田,却无路广钟。遭参官的一共只四个人。周法司、王寅伯的考语,是轻躁喜事、变诈无常,结怨绅商、声名素劣。我们科的参事饶观察的考语,是资轻望浅、舆论不孚。说起来,三个人都和七月十五日的案件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老田一个人。他的考语是贪功妄举、擅毙平民,所以处分也比较重些,即行革职之外,还带了个发往巴藏、责令戴罪图功的尾巴,这等于从前发往军台效力一样。处分最轻的,是饶观察,仅只以同知降补,以昭炯戒九个字……上谕寄到好久,被赵季和压了下来,所以前几天饶观察不再到衙门看公事,王寅伯跑到华阳县监狱去亲候杨维,我还同舍亲孙雅堂胡乱猜了一阵。若非今天因为周法司散发辩冤呈文,这些有关东西,哪能就发出来?就这样,日行派办处仍然给了各科一道通谕,切嘱大家不可泄漏,倘或不遵,查出定予严惩不贷……”
周宏道笑道:“但是老哥现在就没有遵守。”
郝又三不让他打岔,紧接着问道:“关于蒲先生、罗先生,有消息没有?”
“有的,上谕叫即予释放。端午帅的六言韵示也寄到了……韵示嘛,那倒记得,是这样的:‘蒲、罗诸人释放,王、周四人参办,尔等哀命请求,天恩各如尔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从速解散,非持枪刀抗拒,官军决不剿办。’”
郝又三不禁把田老兄膀膊一拍道:“老兄,难怪颜伯勤把尹昌衡找去说话,大概这消息他已打听到了。”接着,他又慨然说道,“如此看来,四川局面似乎等不到端方来省,就会朝好的一面转了。我相信,只要端方的告示一张贴,蒲先生等一释放,老赵垮台在即,同志军没有打仗的目的,当然不再阻运油盐柴米,至低限度,省城人民是得了救了……嘿,嘿,澜生先生,你这消息传得真好,待会儿吃酒时候,先敬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