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这一顿早饭,完全不同于九月十四日那一顿早饭。
摆在桌上的,是昨夜特别留下的一大品碗莴笋红焖鸡,一大品碗芋头煨羊肉。今天早晨现做的,是素炒黄豆芽,素焖小菠菜。并非逢年过节,又不是红白喜事,两荤两素吃早饭,这在陕西街三圣巷中是稀奇事,在吴凤梧家中,当然也不平常!
吴凤梧一手挽着四岁不到的幺娃子,精神饱满的样子,从节孝祠茶铺吃了早茶回来。进门之前,特别给幺娃子擤了一泡浓鼻涕,用自己锁有狗牙边的蓝花布手巾,把一张胖胖的小圆脸揩得一干二净。一面叮咛说:“娃儿家第一要学爱干净,第二要学讲卫生!莫跟巷子里那些娃娃学,不管啥子脏东西都要抓一把!也不管吃得吃不得的,捞到了便朝嘴里塞!要不得!不听话的娃儿家,妈妈见不得,我也不再带他进茶铺,也不再买和糖油糕跟他吃了!”
“我听话,明天你再跟我买一个和糖油糕哈!”
刚刚掀开木板门扉,一股油香味直扑鼻端。吴凤梧摔脱幺娃子小手,抢到桌子跟前,只一眼,便欢然叫道:“哟!好阔啦!两荤两素……大女子,快拿饭来!”
大女子提起尖嗓子高应一声:“就来!”立即从堂屋后面的灶房里,把一只钱花大瓦钵捧出来,放在靠壁一张大茶几上;顺手舀了堆尖尖一大碗糙米饭,端给坐在方桌上首,已经在动筷子的父亲。
“你妈呢?”
“妈还在弄菜。”
“有这么多菜,还要弄,哎!哎!有福不可重享!”他不由想起上次只有一盘臭豆腐乳的光景。
老婆穿着蓝布围腰,双手端了一只海碗出来,翘起厚嘴皮笑道:“并没弄啥子菜,只是打了一碗酸辣蛋花汤,你喜欢吃的。”
“哎!难为你啦!”吴凤梧今天会说出这样客气话,足见今天的脾气格外好。
他的老婆也像叫化子中了头彩,喜欢得合不拢口,那只有毛病的眼睛得格外起劲。小心翼翼地把海碗放在桌子当中,把两样荤菜尽量挪在上方,然后拉围腰揩着手指笑道:“有啥子难为头!只要你多弄些钱回来,东西又像现在这样好买,顿顿做点好菜好饭跟你吃,本是应当的!”并且向大女子说道“我们也好和尚跟着月亮走——沾点光啰!”
“现在城里的东西是不是都好买了?”吴凤梧边吃饭边问。
“比前几天好买多了,要啥有啥,只要包包里有钱。”
大女子也搀嘴说:“说起来也怪!四五天以前,多少东西还买不到,买一点葱蒜苗,要跑几个菜摊子,还不说别的。从前天起,忽然一下东西就多了起来,打比说,昨天爹回来那么晏了,我在韦陀堂还买到了鸡、羊肉、莴笋、芋头。并且吃食铺子、酒馆子都开了夜堂,多热闹的!今天简直还原了,我扫地时候,豆芽担子就在巷子门口叫卖起来!真个怪!”
她父亲问:“你晓得是啥子缘故?”
“就是不晓得啰!”
他又掉头问他老婆:“你哩,晓不晓得?”
会问到老婆名下,也太罕见,等于在成都地方,中秋晚上看见了月华153!
老婆立刻露出一排参差不齐、可是刷得还白净的牙齿,笑道:“大女子肯在街上跑,耳朵那么长,都不晓得;我这个不出巷子门的人,又啷个晓得呢?”
“难道巷子里那伙尖嘴婆娘都没打听到?都没告诉你吗?”
“你说张婶、王婶这些人吗?她们好多天都没过来找人摆龙门阵了。”
吴凤梧已经在扒第二碗饭。桌上摆的荤菜素菜,他比任何人捡得多,饭仍然扒得很快,仿佛没经咀嚼便落了肚。这是他过人之处:吃得多,吃得快,消化力强,向不积食!当下拿起调羹喝了几口蛋花汤,咂咂嘴皮,用衣袖揩了揩,才问老婆:“她们没过来找你,是不是害怕再挨我的骂?”
“那才不是哩!”他老婆又一次露齿笑道,“她们个个歪得像抱鸡婆,连自己男人都不害怕,会撤火你?这一晌,她们成日都在家里拉猫儿头154,忙得气都出不赢,哪有空来找人磨嘴皮?”
“为何这么忙法?莫非丝绸业也活动起来了?”
“还怕不是!半边街、烟袋巷好多机房都开了张。”
大女子硬是耳朵长,当下便补充说:“听说云南帮来了,定了一大批走阿瓦155的货,人家说,赶到十月就要起运。”
吴凤梧因为瘦羊肉卡住了牙齿,习惯地用筷子尖在牙缝里掏。遂断断续续说道:“这都因为……赵屠户蔫了……蒲先生、罗先生……都出来了……不再打仗……所以大家才……有心有肠地……过起日子来……”他把牙缝打扫干净,吐了一地的残渣,继续说道:“不过也有点奇怪。茶铺里,大家又在传说,城里恐怕会出事。说这两天巡防军进城的不少,东南城一带到处都扎了兵,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就驻了两营,很像七月十五以前的光景。并且已经有人在搬家……”
大女子不等她父亲说完,又插嘴说道:“硬有搬家的!我昨天就亲眼看见,轿子后头搭皮箱,搭铺盖卷,还有使箩筐担的,只是没有八月间那么多。铺子里掌柜指着那些人骂:‘世道就是拿跟他们闹糟的!南门朝北门搬,东门朝西门搬,通共九里三分大一片地方,真个闹起事来,你几爷子躲得脱?’”
她父亲用筷子在桌上两戳道:“骂得好!本来嘛,军队调动,在这种年成里寻常已极。何况老赵的安民告示,蒲先生他们的文章,连中和场都巴到了,要说还有七月十五日的事情出现,真个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也只有那些胆小鬼,听见风,就是雨,看见巡防军多进来几营人,就默倒要出事,拿起两口唱猴戏的箱箱,东一搬,西一搬,闹得人心惶惶。其实哩,啥事都没有,只由于几个打鬼钱在荷包里跳!”
讲到这些上头,老婆同女儿只有恭听的了。
早饭吃完,吴凤梧用茶漱了口,从衣袋里摸出一包才买的强盗牌纸烟,抽出一支,擦洋火咂燃,深深嘘了几口,向正在收碗筷的老婆道:“把昨夜包好了的十块钱拿来!”
“还黄家的账吗?”
“当然啰。”
“昨夜,我不是已经说过,以前借的那些钱,多少也该还人家一些才好。”
说到钱上,吴凤梧一早晨的好脾气,一下子就不见了。撑起一双圆彪彪眼睛,凶神恶煞般叫道:“你大方!你大方!以前借的钱,都该还!要还就完全还,还一些不还一些,成啥名堂!对!把老子的褡裢、裹肚一齐拿来,等老子今天去绷个苏气!话说在前,苏气绷了,全家人饿肚子,可别再跟老子开口啦!”
在平日,老婆起码也要躲到灶房里去抹眼泪。今天却也异样,那么一个天生的受气包,也居然还起嘴来。不过是带着和解笑意在还嘴:“哎哟!硬是会发脾气。我又不是估逼你去还账,只是顺便说一句,还不还,全在你嘛!”
吴凤梧瞪眼把他老婆瞅着,心里的气不知怎么竟渐渐平息下去。假装被烟子呛了喉咙,咳了几声嗽,方压低嗓门说道:“你又不明白,古人说的‘君子赒贫不济富’。像黄澜生那些有钱人,拿出几十块钱,只算在牛身上扯一根毫毛。还他哩,是那么一回事;不还他哩,他也不在乎。若果他像我们一样,挣钱养家,那便不同啦,借一块钱给人,活像肉上划一刀;你不还他,不但下次休想再借;你一辈子不还,他一辈子也记得。可是为啥今天又要拿十块钱去还他呢?只因为上次信上说过,当面也说过,这回回来,必定如数奉还,决不拖延。我们这些人,其所以能够在世道上吃得开,蚴得动,没有别的妙窍,就只是古人说的话‘君子言而有信’说了话,硬要作数。唉!你这个人倒有良心,就是不明事理。只晓得借债还钱,却不知道有该还、有不该还,有急须还、也有拖一下再还的道理。我说了这一些,你该听懂了吧?”
老婆不开腔,只是低着头笑。
大女子从灶房门口伸过脑壳说道:“爹一张口硬像说圣谕的样,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
“嘿,嘿,倒会挖苦你老子!可是展言子156又展错了,人家讲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里是东呀西的?”
全家人都笑了。幺娃子也笑了,只管他还不懂得为什么而笑。
吴凤梧的纸烟已嘘到快烧指头。到底还狠狠嘘了口,才把烟蒂丢在地下。向他老婆道:“快去把钱拿来!呔!多拿一块,早晨在茶铺里听装水烟的矮子说,可园开了戏。我好久没看过戏,趁今天手头宽裕,等老子海顽157一天去!”
他老婆道:“可是对门何四哥昨天看了戏回来说,从今天起,可园又停演了。”
“为啥呢?”
“说是咨议局不准。”
大女子还在洗碗,又伸过脑壳插嘴道:“妈弄错了。何四伯说的是警察局不准。警察局告示上才说,是咨议局议员写信去说。世道这么乱法,到处都在死人,开园唱戏不大好,叫警察局禁止。本来昨天就不准唱的,告示去晏了,已经开了戏,看客们不答应,闹得啥样。警察局因才改为从今天起的。”
吴凤梧叹道:“这才叫狗咬耗子——多事!戏园、戏班从七月初一罢市起,整整三个月没做生意,好几百人当尽卖绝,还不准人家唱戏,不是安心要饿死人吗?唉!这些议员老爷,枉自称为民意代表,我看,还不是一些只顾自己肚子、不顾别人死活的家伙?如其我当了警察局,像这样的信,根本就不理睬它!”
于是又是一支强盗牌纸烟含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