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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一)

  今天东大街又在过同志军。
  说是东路附省几县挑选出来、作为到军政府去表示庆贺的代表队伍。
  他们在牛市口场上约齐,而后排着双行,开进城来。队伍还是不小。队头已经走过臬台衙门照壁,快到暑袜街、青石桥的十字口,队尾才把下东大街走完。
  正因是挑选出来的代表队伍,所以在肩头上的武器便很像样。有几个小队,差不多一色杂枪:从百年前的单响毛瑟,到最新式的五子马枪,全有;有几个小队,还夹杂有若干支两个人抬着放的土抬炮。当然,在其他一些小队里,更多的还是梭镖、羊角叉这类家伙。你别以为这类家伙过了时,其实在战阵上都曾显过圣,就这时节,但看被打磨得寒光闪闪,也会使你感到,要是不小心碰上一下,那可不得了!
  不但武器像样,便是用肩头武器的人,也像样。他们的个儿尽管不太高,身胚尽管不太魁梧,可是一个个鸢肩熊背粗膀膊,虬筋虎骨黑皮肤,使人一看,就油然生感:“还到哪里去找梁山泊的黑旋风啊!”
  这些上千数的“李逵”,穿得都不好。随身旧布棉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在腰间系一条棉板带,把衣襟掖在带里。天气已不算暖,有钱人穿上了皮衣,他们中间还有穿两件单衣的。只有两个地方整齐划一:一在头上,一色新蓝布包头;一在脚下,一色新麻耳草鞋。
  代表的队伍股头多,带队伍的头目也多。没有旗子擎在前头,不知道谁是统领,谁是统带。多数坐在一顶破破烂烂的鸭篷轿内,抬轿的虽只两个人,扶轿杆的少也是四个人。轿的前面只挂着麻布脚帘,脚帘边伸出两只穿毡底窝子鞋的脚。人也是一个姿势:两臂压在扶手板上,缠着青纱帕的脑袋几乎伸出了轿门。不管年纪大小,不管鼻尖底下有没有胡子,脸盘子似乎都差不多的是长方型,而且都是紫棠色。有差别的,仅仅在眉眼口鼻这些地方。
  也不管是坐鸭篷轿的,或者骑在长毛矮脚马上的,几乎无一个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脸上全是笑眯眯的。
  “把赵尔丰打得莫计奈何的,硬就是这些人吗?”
  站在街两边的城里观众,诧异之余,实在不了解这是什么缘故。因为统率同志军打仗的人,就一般人的想象,应该个个是出人头地的英雄好汉,应该个个都有叱咤风云的气概。但是从军政府成立,进城来庆贺的同志军,全都未能符合大家的想象。自然而然,有些人对于同志军,尤其对于素著威名如孙泽沛、吴庆熙、张尊、侯国治、卓笨、秦载赓这班头脑人物,不但失去了敬仰,由于看见他们相貌平庸,打扮得土里土气,反而有点瞧不起,怀疑以前大家传说的同志军如何如何的了得,是不是全属空中楼阁?一些日子过得比较舒展的人,无论商界、绅界、官界、学界,一言蔽之,平日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内,从未和普通人打过交道,对于所谓“乡农”更其隔阂的这种人,甚至还害怕起来。害怕这些没有受过文明教育,没有开过眼界的“乡坝佬儿”“袍皮佬儿”,会不会做出比巡防兵更坏的事情?所以有不少人,只要一听见过山号声音,就不由提心吊胆,抱怨罗纶引鬼上门:“只打算借同志军的威风来压制巡防兵。我看,恐怕未必。同志军的威风,除了过山号,还有啥?”
  似乎是俏皮话,事实到底是事实。就以这个时候东大街的情形为例:队伍尽管比以前若干次的同志军下得去,但是从武器、服装,到走正步、走便步的步伐,又哪能比得过巡防军?自然,更不要说比陆军了!如果要恭维同志军有强过巡防军和陆军的地方,那只是他们每个小队前头所吹的两支或者四支过山号。
  金光灿烂的黄铜打造的号筒,拉伸起来足有三尺长,喇叭口比铙钹小不了好多。在执手地方,缠一段鲜艳夺目的红绸;有的还松松挽一个绣球,更为生色。号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壮小伙子。开始吹号时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几声沉着的呜——呜!然后号筒渐渐举平,号音变得雄浑起来,吹的是呜——嘟!呜——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号手把全部肺气使出来,两边腮巴胀得像猪尿泡。这时节,号音既嘹亮,又威武,接连七八声悠扬的呜——嘟嘟!呜——嘟嘟!真个是高则响遏行云,低则声震屋瓦。
  前前后后几十支过山号,一递一递吹将起来,哪能不威风八面!
  半条街以外的行人都知道要过同志军了,连忙避向两畔,把街心让出。街两边的铺户,无论是做生意的,或是做手艺的,所有的人也都丢下了手中活路,跑到柜台外面来。那么宽的能够品排走四乘大轿的街面,一霎时便成了一道人巷。
  郝又三应了伍平的邀约,要往南打金街他家里去。所坐的小轿走到暑袜街南口,同志军刚好过了一半,街口被看热闹的人封严了。
  郝又三向抬前肩的轿夫说道:“在过同志军,等过完了再走。”
  抬前肩的轿夫抬头望了望道:“晓得有多少队伍?半天过不完,也没平仄。”
  抬后肩的轿夫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又听不清前面的说话,不由吆吼起来:“啷个不走了,伙计?”
  “在过队伍!”
  “过球他的队伍,走你的不好!”抬后唐的轿夫瓮声瓮气地抱怨着。
  “那么,走嘛!”
  没法穿过街心,轿子只好顺着左边阶沿,向东转了一个硬拐。抬前肩的轿夫一路高声嚷叫:“得罪一下!得罪一下!”
  到底不行!仅仅走了十几步,前面就堵住了。
  抬前肩的轿夫一面吆喝,一面拿手去推攘那些站着不动、只顾得用眼睛、不顾得使耳朵的人。
  一个被他攘了两下的普通人,掉头骂道:“龟儿东西,掀个啥?掀你祖宗!掀你先人!”
  第二个人也骂了起来:“球日瞎了你旱骡子的眼睛!这么挤的地方,你挤得过去?”
  第三人、第四人跟着吵道:“就是旱骡子,也该懂得走路规矩!啷个不靠右手走,偏偏挤到左边来?”
  七八张嘴立刻吵闹成一团。
  郝又三觉得确是轿夫亏了理,连连叫他们原路退回去。但是怎么可能呢?轿子已经陷入重围之中。左边的人把它朝右边推,嫌它挡住了视线;右边的人又将它朝左边攘,骂它撞痛了背壳子。轿子在两个轿夫肩头上歪来倒去,恰似一只在风浪中间不能自主的小舟。轿夫吃不住,只顾叫骂。郝又三来不及叫他们把轿子落平,急忙摘去脚帘,往外一跳。
  大概几年没有下过体操,尤其没有走过浪轿、跳过木马了吧?仅仅从尺多高的轿门跳出,猛地头一晃,脚一软,那么大个人,竟跌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
  好多人都笑起来。
  郝又三一跃而起,红着脖子,横起眼睛把四周一扫,气哼哼地喝了声:“有啥笑头!”
  轿夫慌慌张张把轿子落平到地。抬前肩的那一个,连忙给他把羊皮袍上的尘土拍去,口里连说:“没来头!没来头!”
  队伍恰好过完,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只有十来个好奇的人,还笑嘻嘻地留在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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