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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个浪头(二)

  顾天成运气很好,居然在黑压压的人堆中碰见了邓乾元,并且凭了邓乾元手上一张通告,两个人都挤进了二门。
  会场上已经有不少的人。但邓乾元把银壳子怀表摸出一看道:“早哩,还有半点钟。走!我们先去找王文炳先生问一问今夜开会的宗旨。”
  “我不去。”
  “为啥不去?”
  “好容易才挤进来,又要挤出去;跑到铁道学堂,屁股没坐稳,又要跑回来。”
  “哪个舅子要你挤,要你跑路!就在这后边院子里,他搬进来好久了。”
  当他们揭开竹帘,跨进王文炳的住房,却见王文炳盘起发辫,俯在签押桌上,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正商量着在写一张什么东西。盐市口开伞铺的傅隆盛老头子嘴里叼着一根叶子烟杆,坐在另一张骨牌凳上,摇头摆脑地说道:“对啰!这样一来,才显得出我们罢市是有来头的,杂种们总不能栽诬我们要造反嘛!”
  “你们好忙!”邓乾元打了个招呼。
  傅隆盛用手把映到脸上的洋油灯光一遮,朝着顾天成叫道:“哟!顾团总也来了!你们乡坝里头也接到了通告吗?好快呀!”
  王文炳只向他们点了点头,仍对那写字的年轻人说道:“罗先生说,今天晚上一定要印完。算一算,好几万份,探源公司一家恐怕来不及?”
  那年轻人也站了起来道:“当然来不及。还是老办法,探源公司和昌福公司各家印一半。”
  “但是探源公司是义务。”
  那年轻人道:“昌福公司更应该尽点义务了。我先去找樊孔周办交涉。”
  等那年轻人拿着一张纸走后,邓乾元才问:“傅掌柜刚才称赞的对啰对啰,是啥子事?”
  王文炳把桌上一张信笺递过去道:“看嘛,就是这东西。”
  顾天成也凑过头去。
  一张信笺,当中一行大字,半真半草写着“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各一行小字,也半真半草“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
  顾天成道:“这拿来作啥子用?”
  傅隆盛抢着说道:“用处大啰!你明天只要把这张印好的东西朝门枋上一巴,随便他啥子歪人,都不敢估逼你开门做生意了。所以我说,罗先生他们读过书的人,硬想得好。”
  邓乾元故意做出一种惊诧样子道:“嚯!有这样凶吗?那不是比王道灵的符还凶了!”
  王文炳正正经经地说道:“倒不是说着玩的,因为它是先皇牌位,哪个还敢反对?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争路罢市好像是奉过圣旨一样。”
  傅隆盛把抽剩的叶子烟蒂,从烟斗中挖出,向窗外一丢,一面向王文炳说:“我好像没听见你交代过用黄纸印?”
  王文炳笑道:“已把你的意思批写在底子上了。”
  “那就好啦!本来,皇帝家的事情,设若使上一种别的颜色纸,便不恭敬了。我还想了些好办法……”
  一阵巴掌声音传了过来。
  “开会了,快走!”
  “我还没问清楚,今天晚上的会为了啥?”
  “何必问呢?到会场上自然就会明白。”
  他们来到会场,全城行政官员也穿戴得齐齐整整,从西花厅出来进了会场。
  罗梓青站在演说台上,正报告到他们几个代表在下午到制台衙门禀见赵尔丰,赵尔丰对于罢市罢课发表过些什么意见。
  “赵大帅说得好,他说我们这次争路,幸而举动文明,三个多月没有一点轨外行为,王护院几次出奏,他几次出奏,都特别提到这一层。只管屡奉朝旨,叫他严重对付,他说,大家既然没有闹乱子,他又为啥要取压制手段呢?……”
  罗梓青等待官员们坐好了,看看会场很是沉静,便接着说道:“赵大帅说,如其我们长远都能这个样子,没有轨外行为,大家商商量量,一切文明,赵大帅说,我们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将来事情结果怎样,我们总可落一个宪政国家文明大国民的好名誉。但是……但是,今天我们议决罢市罢课,这就不文明了。王护院和他向朝廷担过保的话,岂不形同蒙蔽?因此,赵大帅的意思……咳!……还是期望我们把股东会和同志会的议决自行取消!……”
  会场中间登时就不宁静起来。不过此刻的会是有限制的会,是巡警道出首召集的会,首先是人数不多,全会场仅有三百多人,在热呼呼的一派保险洋灯光下,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是认得清楚的面孔;其次是坐在会场里的,几乎十人中间,就有八个是中年以上的人,性情不像青年人那么暴躁,而且不是街正,便是各街、各业的同志协会会长,全是有名有姓,上了台盘的君子,即使有一肚皮的话也不好冲口而出!何况还有那么多官,从藩台一直到成都、华阳两县知县,都郑重其事地坐在那里?大家虽是不甚宁静,可也只能看见有些人在交头接耳,有些人的嘴唇在动弹罢了。
  罗梓青遂把话头一转道:“我们的罢市罢课,是我们抵制盛宣怀,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勋这一班出卖国家、出卖四川的权奸们最有效的利器,我们使用这利器,委实是被逼到无地容身了。……当然,我们的利器才拿出来,不到一天光景,哪能没名没堂就自行取消的道理?当时,我们就回明赵大帅说,我们虽然罢了市,但我们还是能够维持秩序,绝对不失我们文明大国民的资格的。……所以临时召集各位开会,就是要各位回去,赶快向各行、各业、各街、各巷的同胞,把这中间的利害讲清楚,罢市只管罢市,举动仍然要文明,出不得事情!……赵大帅说过,只要我们担保不出事、不暴动,他绝对不来干涉。并且说,一定照从前一样的官民合作到底。”
  他反反复复讲了好一会,最后说:“各位注意,周大人还要演说。”
  大家一听周大人要演说,不消特别介绍,果都凝精聚神起来。
  周孝怀也和一众官员一样,只在开袍上系了一条扣带。因为还在免珠免褂期间,表示品级高低,仅凭纬帽顶上的顶子的颜色。当他走上演说台时,顾天成不由拿手肘把邓乾元一拐,低低问道:“就是他吗?并不见得怎么威武嘛!……”
  果然,以他那五短身材,又黄又瘦一张脸,又翘又尖一张嘴,真配不上他那赫赫的声名。
  他今夜演说的态度比起半个月以前在股东大会上,更为雍容,更为潇洒一些。
  他一开口,就顺着罗梓青刚才说话的口气道:“不是我故意要替四川人吹嘘,四川人这回争路,真是文明已极!就拿东西洋许多立宪国家来说,哪里有三四个月之久,官民都能这样协合无间的?并且三四个月,大家只管在会场上吵吵闹闹,可是市面上并未骚然;戏园子里还不是锣鼓喧天地在唱戏?茶坊酒肆的生意还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吵闹之后,一出会场,还不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地亲亲热热?三四个月没一点暴动痕迹,三四个月秩序井然,如其不因我们四川人都受过良好的自治教育,恐怕未必有此!……”
  他的话真个使人受听,就连傅隆盛那个对他素有成见的老头子,也笑嘻嘻地不住点头,表示赞成。
  他接着就单刀直入说到罢市:“一罢市,情形就不同啦!我们都把铺子关上,不做生意,不做手艺。铺子里坐不住,只好到街上来走动。你出来,我出来,动辄一大堆。人心又是浮动的,不晓得做些啥事才好。这时节,大家最要留心了,因为这时节最容易发生口角打架的情弊。平日口角打架还不要紧,这时节都是闲人,有一点芝麻大的事,立刻可以围上一大堆人,人多嘴杂,难免不会生出是非。而且在平日,遇见这些事,警察还可干涉;现在罢了市,大家都在气头上,警察干涉,一定会引起误会,甚至还可以发生意外哩!……”
  顾天成立刻又向邓乾元低低说道:“说得对,我一进城,就碰上了几起。”
  邓乾元也低低回说:“我们街上还不是一样?有个警察兵几乎挨了一顿哩。”
  周孝怀已经提出了他的维持治安办法来了:“所以我说,眼面前最好的办法,应该由各街都公举一个在本街有声望而又明白事理的人出来,帮助街正,随时劝告本街住户人家,诸凡小心,不但不要动辄口角打架,就是摆谈龙门阵,也不要大声武气,惊动四邻。万一发生了口角打架,先由这两个街正出面劝解,警察哩,不忙干涉,只宜在旁边遣散看热闹的闲人。除非两个街正弄到无法劝解时候,警察才能持正干涉。你们想一想,我这办法可对吗?”
  接着一阵热烈巴掌声音,算是把这夜的会结束了。
  邓乾元走出会场,才问他妹夫,还是到他幺伯顾辉堂家去过夜吗?
  “不,就在你铺子上睡一夜炕床吧!”
  傅隆盛走过来,把一张印有黑字的白纸,递给邓乾元道:“刚散发的,我替你接了一张。”
  顾天成道:“先皇牌位吗?印得好快!”
  “不是的。你们看嘛,我的老光眼镜不在身上,到那边有灯光地方,念一遍我听。”
  邓乾元就着灯光,把纸展开,是四号字排印的,油墨还未十分干。他逐字逐字地念道:“今天,我们省城父老子弟,因为宜昌来电,报告盛宣怀蒙奏皇上,用李稷勋为钦派总理,硬夺川款修路,义愤所激,不幸至于罢市。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一)勿在街上聚群!(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父勉其子,兄勉其弟,紧记这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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