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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志军——学生军(五)

  麻雀才在檐角间叽叽喳喳开朝会,一院子人也都起来了。
  楚用醒了,脑子有点糊涂,骤然间弄不清楚自己睡在哪里。眼睛酸涩得仿佛点了醋。眼皮几眨,定了定神,才恍然自己睡在一通地铺上。厚厚的稻草上面铺的新晒簟,在疲软的身躯下,不但感到比学堂的木板床舒服,就比黄家客房里那张藤绷子床也更有弹性。
  上面是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的瓦屋顶,天光从瓦隙间漏下,望去很像一些溜圆的小眼睛。
  秋蚊子真馋嘴!吸了半夜的人血,似乎还没有饱,大天四亮还在人耳边嗡呀嗡的。
  楚用按照平日习惯,很想腰板一挺,一个鲤鱼翻身便翻将起来。今天却不行了,腰板挺不动,稍微使一下劲儿,便有一种酸楚感觉从脚胫到腿肚,到大腿,简直使人禁受不住。
  “这是咋个的?”
  想起来啦,原来昨天把烂泥路走多了,半天半晚竟走了六十多里。
  昨天他们刚出西门,天就下起雨来。起初还好,久久干渴的土地,雨一落下,立刻被吸得一干二净。但是走不上几里,即是说才走到五里墩,路上的浮泥便渐渐变成浆糊,一粘在新草鞋上,就非用竹片不能刮脱;而且泥浆越粘越厚,已经不大好走,大约走过土桥,一条大路遂已变成上面稀、下面硬、一步一溜的硬头滑。擦黑以后,总算奔波了五十里,走到郫县。
  听说距离新场还有十七里,楚用主张在郫县住一夜,汪子宜不肯,说:“不如走拢再休息的好。”
  好在是七月十五夜,虽然还在下雨,可是夜色迷蒙,依然像黄昏时候,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在稻田里面的泥路,不用十分留意也还看得清楚。仅只走到有横沟、有缺口、有坡坎地方,楚用才小小心心架着汪子宜的瘦膀膊,将他半拖半拉地搀过去。二更以后走到新场,两个人不但稀泥糊上脚腕,甚至累得通身骨头都像给抽了似的。及至强强勉勉在一家茶铺里舀热水洗了脚,抹了汗,把成都发生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跟随蒋淳风走进胡家大院一间小厢房的地铺上,连借来的铺盖都没展开,一倒下去便都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知。
  楚用伸起两条还算壮实的手膀,大大打了个呵欠,这才发现两膀上好多红点,是夜来蚊子叮了后的成绩。用手把两腿搂住,下巴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一寻思,记起昨夜蒋淳风在茶铺里说的一句话:“啊!成都果然出了事喽。这下,我们学生军应该同正西路同志军一齐宣布成立了。”
  “学生军?原来他们在这里搞学生军哟!”
  天是大亮了。打从一垛没有糊纸的牛肋巴窗上看出去,天色阴沉得很。雨已住了,只瓦沟上还偶尔有几滴檐溜。
  不由自己问了一句:“学生军搞起来做啥呢?”
  这句话问得自己都好笑起来。昨天在路上,汪子宜不是已经向他说过了,说他们革命党人从争路风潮发生就同宪政派人的见解有所不同吗?革命党人一开始便认定出卖川汉铁路,勾结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虽然由盛宣怀出的头,但是仔细研究起来,盛宣怀不过是满清政府支使出来的一名奴才,光是反对奴才,有什么用?设若不把清朝政府推翻,即令现在把盛宣怀撵下政治舞台,谁能担保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像盛宣怀一样的人不继续被任用上台?这样,岂但川汉铁路无法永久保全,即偌大一个中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那些毫无人心的亲贵们零打碎敲出卖个一干二净。可是宪政派这班人,他们是不敢取激烈手段的,他们把革命排满当作洪水猛兽,他们一心想着君主立宪,总以为立了宪,亲贵们就不敢胡作非为,政治就上了轨道;他们自居于温和派,口口声声说不为已甚,所以这次争路,闹了几个月,政府方面才毫无顾忌地越来越强硬。赵尔丰之逮人杀人,可以说自从赵尔丰走马上任那天起,革命党人早已料定;若不是革命党人的股东会、同志会中间煽动人心,恐怕连七月初一日的罢市罢课也不能闹起来,就闹起来也不会坚持到半月之久的。革命党人也因为看透了宪政派的弱点,因此,在争路期间,他们就不谋而合地实行了孙中山所手定的办法,一面加入各地同志会,一面极力联络哥老会,暗暗地把光用口舌相争的同志会改成一种有武力的同志军,时机一到,就光明正大扯起革命旗帜来排满。现在温江、郫县、崇宁、崇庆州、灌县一带的袍哥都联络好了,听说各路的同志军也成立起来。……
  同志军成立为了革命。学生军宣布成立难道不也是为了革命?
  革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种事情!……
  但是汪子宜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清楚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革命?
  楚用习惯地从衣袋里把绿颜色纸包的地球牌纸烟摸出。手指一掏,却是空的。记得还有半包烟,怎会没有了?
  “哦!敬了人了!”光是张尊手下那位外堂管事邝五哥,他前后就敬了两支。
  手一攥,纸烟包变成一个皱纸团,连上面那个满身筋骨弩出、一腿蹲着、一腿跪着、把一个浑圆地球在肩头上的老汉,也皱得不成人形。顺手一撂,恰好纸团落在汪子宜的头发上。
  汪子宜翻了一个身,张手张脚仰卧在地铺上。好难看啊!一张又瘦、又长、又黄、又油汗的脸,高耸着两个颧骨,长鼻子下面是一张上唇略有一些胡子影的海口。脑后毛虫似的发辫弯弯曲曲盘在肩头边。
  “嗨!天大亮了,还没睡醒吗?”
  汪子宜仍然紧闭着两眼,只把低低偃在眼眶上的很浓的眉毛蹙了起来。一边在衣袋里摸眼镜盒,一边咂着嘴唇说道:“你默倒我还在睡吗?其实不然,我早已醒了。因为全身骨节都有点痛,多躺一会儿,舒服些罢了。”
  “老汪,告诉你,我打算走啦!”
  汪子宜咬着牙翻身坐起,眼镜已经戴上,很惊异地把楚用盯着,问道:“真的?还是说着玩的?”
  “为啥要说着玩?”
  汪子宜搔着手膀和腿道:“这是啥子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同你们在这里闹革命罢了。”
  “现在而今你打算回新津吗?不错,新津也快闹起来啦,蒋淳风说,他们已接到侯保斋打来的字样。”
  楚用把头两摆道:“我为啥非回新津不可?”
  “那你到哪里去?”
  “回成都。”他怕汪子宜没听清楚,又加重口气说道,“当然回成都去!”
  “昨天,你不是因为成都已难安身才走的?现在而今,莫非成都平安无事了?”
  楚用也将眉头蹙了起来:“没办法了,只好冒险啦!”
  “那我又不懂啰!既肯回成都去冒险,为啥不在此地同大家一起搞革命?”
  “我没加入过同盟会,我也不是革命党,我为啥要闹革命?”
  “那又不然。同志军这么多,有几个人加入过同盟会?又有几个人是革命党?大家还不是闻风而起,说革命就革命。”
  楚用勾着头,虽不再说什么,但看得出他还是犹豫未定。
  汪子宜又进一步说道:“你这人哟!平日看起你来,倒还像条汉子,王文炳也常夸奖你志趣高尚,却怎么现在而今会说起不革命的话来?你这个在成都读中学的学生,难道连那些在外州县读小学的人都不如吗?我真替你不好意思!”
  楚用果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烧。想了想,才说:“你莫这么挖苦人!还不是由于你昨天不把话说明白。设若你昨天开门见山地说,到这里来是为了参加同志军、学生军,是为了闹革命,我又答应了来,我今天当然不好打退堂鼓了。因为你先没把话交代明白,只说到这里来找人,我又没答应过什么,今天我当然有行动自由的。”
  汪子宜眯起眼睛一笑道:“对!又怪我没有把话说明白。那么,蒋淳风却向你说得明白,你也答应过,你总不能不先跟蒋淳风讲清楚了,就自自由由地走啰!”
  “蒋淳风向我讲过?我也答应过?”
  “哼!莫非睡一夜便啥也忘了不成?现在而今仔细想想看。”
  楚用又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半闭起眼睛一寻思:嗯!不错,当蒋淳风满面热情说了一番欢迎他们参加学生军的话后,他确实回答过几句,记得是这样说的:“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你哥子不见外,我来当一名马前小卒好了!”
  是不是这样说的,到底不十分记得真实。说话时候,桌上坐了不少的人,四周围也挤得水泄不通,都争着在探听成都逮人和打死人的情形。汪子宜在回答,他也在回答。人已非常困乏,又这样在分心,有些话是说了就忘。现在汪子宜既然特别提出来,足见这几句本不应该他说的应酬话,一定是他说的了。
  楚用不由展开巴掌把额脑一拍,心里很是埋怨自己:“昨天准是碰了鬼,不然的话,我平日说话总要想一想的,为啥昨天竟自两回两回地冲口而出?”又呸了自己一口,“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真倒霉!”他又想了起来:昨天和土端公吵嘴后,为什么不出南门到簇桥彭家骐家里去住一个时期?岂不比跟汪子宜跑到这里来革命更妥当些?为什么那时就没想到?再不然,就躲到林小胖子家住几天也好。“糊涂!糊涂!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不由引用了黄太太说过的这样两句话。
  一阵焦躁,感到有些烦热,便将穿在身上的、向陆学绅借来的那件灰布夹衫脱下,向身边一丢。因才察觉汪子宜业已开门出去,大概到后院洗脸去了。
  这一天,蒋淳风还把他们介绍去和张尊见了面。虽然张尊那里像赶场一样热闹:内堂管事、外堂管事、本码头的哥弟、外码头的大爷大五哥,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他那间公事房——就是他的卧室兼书斋——也无异于茶铺,随时随地都挤满了人,叶子烟的青烟和臭味熏得人发呕。但张尊仍亲亲切切地让他们坐在床沿上,抽时候和他们谈了半点多钟,很仔细地问了昨天在成都发生的事情。蒋淳风除了招待从各地跑来投军的学生,亲自书写名册外,也陪他们到场街上去遛了一遭,买了纸烟,还同他们坐了很久茶铺。
  这一天,一直到夜里睡觉时候,楚用没再提说回成都的话。就是同汪子宜单独在一处,也讲的是温江县吴庆熙吴二大王、崇庆州孙泽沛这两路同志军在什么时候开到郫县来会师,杀奔成都;也讲的是学生军怎样编制,怎样在同志军中独树一帜;也讲的是张尊这个人和蒋淳风这个人。甚至也像别一些学生、别一些人一样,讲得甚为热情。
  但是楚用心里却怀了一个很结实的疙瘩。他不相信,由哥老、团防组织起来的同志军和中学生、小学生组织起来的学生军,能够革命成功。他认为革命是非常事情,搞非常事情的,必待非常之人。什么是非常之人呢?至低限度,也得像报纸所传的孙文、黄兴、吴樾、徐锡麟之流。再不然,也得是跑过江湖,到过日本、西洋那些豪杰。比如本年三月二十九在广州起事的人,想来绝不会像他眼前所看见的张尊、张捷先、蒋淳风、汪子宜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人。至于那些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袍哥们、学生们,当然更不够资格了。
  他也细细问过蒋淳风学生军成立之后,下一步如何搞法?蒋淳风回答是:“刻下,我们还是本着同志会的宗旨,以争路权、保四川为主;其次,就是反对赵尔丰,营救被他逮去的那些人。等到我们开抵成都,和凤凰山的陆军联络之后,就可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蒋淳风很有把握地说他早与陆军十七镇三十四协六十八标50督队官陈锦江有过紧密接洽。陈锦江负责同陆军当中的革命党人做好安排,学生军要是和他们一碰上,两方面就携手反正。他们有的是枪炮,我们有的是人,这一来,取成都,杀赵尔丰,成立军政府,革命当然就成功了。蒋淳风还嘻开大嘴笑道:“革命成功,你我都是革命伟人。那时,把孙中山迎到四川,推他为主,大家的前程大得很哩!”
  尽管蒋淳风、汪子宜把革命大事说得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到底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他虽然写了名字加入学生军,但是在编队时,却生死不肯到第二分队去当中队长。借口是:“我说过愿当一名马前小卒,我就绝不能食言!”他还说了很长一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其实他的打算是:少负一点责任,到了成都城外,才好自由自在地开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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