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在黄家小客厅里,一面作揖,一面回答黄澜生:“呃,呃,是的。昨天黄昏时候才进的城……的确没料到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一出来,情形果然不同,城门洞也还原到以前样子:五更开城,擦黑才关城了……路上情形也好嘛!比方说,我从仁寿县绕道,沿府河而上,一路都见有拉上水的大半头船158;有载木柴的,有载煤炭的,还有一些船只,只见舱面舱底全是箱箱笼笼,不晓得装些啥子东西。一句话,水路是畅通了……当然没人阻挡。同志军嘛,仁寿地界上有些,都不是大股头。大股头在温、郫、崇、新、灌各县,不在这一带。这一带是团防称霸。说是团防,还不是和同志军一样?不讲袍哥,你总之不好走路……真的,一路上都未看见巡防军的踪影。及至回来,才晓得都调到省城。我正要请问你,这到底为了啥?”
罗升端茶出来。同时又提来两根银白铜水烟袋,一根递与主人,一根递与客人。
吴凤梧摇摇头道:“难为你!只是你们老爷抽的那种双金兰烟,劲仗太大,我受不了。”
黄澜生呵呵笑道:“你看一看再说好了!”
“吆!是福烟……福烟也来啦!那么,长江的运道也完全通啰。”
他接过水烟袋,就像重新会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热而恳挚地接连便抽了三袋烟。把一些嫩金色的柔软得活像鹅鸭绒毛的烟丝,不加爱惜地抛撒在衣裳上。
黄澜生瞅着他那样糟蹋烟丝,心里大不痛快,但他的天性毕竟能使他自行克制,而丝毫不表露在容色和语言中。他现在正回答吴凤梧的问话:“我也不晓得赵季和为什么要把十几营的巡防军全数调回省城。有人说,因为他要选拔八营或者十营人带进川边去。但是我想,这也不算是主要原因。何以呢?……”
吴凤梧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说老赵要进川边去?”
“你还不知道?哦!你才回省……因为赵季和已经表示:四川的局面,他搞不好,甘愿让跟四川绅士出头来独立自治。他自己哩,仍然到川边去当边务大臣。”
“这是好久的话?”
“闹了三四天了。”
“怎么茶铺里还没听见人说?”
“知道内情的尚只是少数上等社会的人,并且相约过,事情没有成熟之前,不忙传出去,免得发生意外。所以普通人都还在黑暗里头。”
“该不会是谣言吧?老赵这个人谈何容易就‘推位让国’159。”
“绝不会是谣言。我们幕僚处从前天起,几乎没人去办公事了。虽然尚不像筹防局那样闹到明文撤销,可是十月份的薪水,已经提前致送。并且五福堂连天会议,只等条件商量停妥,这锅盖就会揭开的。换句话说,新政府——他们叫军政府,便会成立。可惜我两天都没进去,不然,定会知道好多事情。”
“你哥子为啥不再进去呢?”
黄澜生微微笑道:“我进去作么生?难道还去给它送终不成?嘿,嘿,何况……”
吴凤梧默默地抽了两袋福烟,然后把纸捻闭熄,把水烟袋放下,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说道:“四川都在闹独立,想来,四川以外,更不成名堂!”
“那何消说!恐怕二十一行省中间,四川是最后独立的了。”
吴凤梧猛然省悟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乎老赵非‘推位让国’不可!老哥,真想不到,我们这些人公然及身看见了改朝换代!只不晓得身登九五的这个新皇帝,是哪一位豪杰?”
黄澜生摇头说道:“不知道。想来总是革命党坐天下了。”
“我们这里是哪一个出头来当……怎么说呢?总不会再叫总督吧?这个新的……”
“当然不能再称总督。仿佛叫作什么都督。……”
“总督——都督,只换一个字……这不管它。是哪一个来当都督呢?”
“也还没有定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