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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二)

  吴凤梧昨天傍晚来到龙泉驿,落脚在一个不管伙食的干号站房里。当夜就找着芮克刚。为了避人耳目,芮克刚换上一身普通衣服,特别把他邀约到下场口一家比较冷落的小茶铺,并且选了一个为菜油瓦灯的微弱光线仅能照及的座落。
  两个人交头接耳,把声音压得比飞绕在身前身后的蚊子叫声还低,谈到更锣响了以后,酽毛茶变成了白开水,吃茶的人都走光了,芮克刚方欠身而起道:“等我先走一步,随后你再回站房。”
  “明天啥时候会面?”
  “没平仄。”
  “我还是到瘟祖庙找你吗?”
  “不!不!千万不要再来!这两天,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尤其弟兄伙,把我们盯得很紧。我劝你切不可找他们谈说什么,不惟没好处,反而会惹出一些意外事情。顶好就在站房里等着,有机会,我来找你也容易找得到。”
  因此,到第二天早晨,全站房旅客都已走光,通红太阳从屋檐边下降到永远糊不严密的白纸窗格,幺师掀开房门进来收拾别两张床上的铺盖,吴凤梧才伸了个懒腰,强勉下床。他原本懂得流差站房的规矩,但他在扣夹衫纽扣时,偏故意说道:“铺盖留一床,今天晚上,我还要来歇哩。”
  幺师一面叠铺盖,一面说:“到歇的时候,你客伙在柜上写了号,再抱铺盖。”
  这就说明了,在白昼,客伙是不容许使用这地方。流差站房不同于官商站房,除了不管伙食茶水,这也是一种。
  吴凤梧系好腰带,提起蓝布大伞,仍然跑到昨夜吃茶的那家小茶铺,借木盆洗了脸,吃了茶,并且就在左近一家专门招揽推车挑担人们去打尖的豆花饭铺,吃了一个半帽儿头,一碗豆花,两碟咸菜,虽然不见油荤,总算吃饱了。
  盘算在晌午饭之前,芮克刚准定不会找他。既然不便到场街上去溜达,一个人又没个落脚地方,怎么来消磨这长昼呢?难道又去吃茶不成?“嘿,嘿,岂不灌成水葫芦了!”
  迟疑了一下,遂决定:“不如上山去看看。几年不走龙泉山,看它的样子有变没变!”
  一出场口,便是一条弯弯曲曲向山上伸去的石梯路。路面砌的石板有五尺来长,一脚多宽,每一级有的三寸多高,有的四寸多高,高度不大,从山上走下来不撑脚,从山下走上去一点不吃力。爬到头一个山坡不远,石梯刚要转弯地方,闪出一片土坪,足有一二亩大小。靠山岩那畔,建有一座小庙,门额上三个涂金大字,是土地祠。傍路一株大黄桷树,树身盘屈臃肿,四个人都合抱不拢。树根一部分露在地面,高高拱起,成为天然条凳。树干不很高,从根到顶不过二丈多,可是它的横枝槎丫,极似一把大伞,几乎把整个土坪都遮住了。
  黄桷树据说就是福建的榕树,不知什么时候移植到四川来的。移植之后,由于气候土壤的不同,木质变得硬了,丫枝不再柔垂至地,不特有了另一个名字,而且也与桤树135一样,成为四川的一种特产。这树的木质既松,木理又很乱,做不得一切材料,甚至不能当柴烧。不过也有它的特点:其一,枝干横生,叶大而密,栽在茶亭、渡口和一些腰店上,对于行旅是一把天然大伞,能够避雨不用说了,特别是在炎天暑日,走得汗流浃背时候,一下走到黄桷树下,登时令人感到清气扑面,两腋凉生;其二,它的树根散布很远,而又非常之多,若是栽在沙石夹杂地方,它的根便像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蛇,穿来穿去,在极大程度上造成一只有生机的篼,把容易被雨水冲失的沙石泥土,全牢牢地揽在篼内,因而可以保护堤岸。由于它有这两个特点,只管不成材料,而人们却非常喜爱它。在川东、川南和川西部分天气较暖的地方,无怪乎但凡道傍水际,随处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黄桷树。
  石梯路沿着时大时小、流水淙淙的溪壑转了几转,道路越朝上趋。丘壑越觉深邃。斫不完、锄不尽的灌木杂草,还是很茂盛地一丛丛、一片片生长在山坡上。向阳一面的山坡,多年来就开辟成为干田。干田,一般人叫作土,是完全靠天吃饭的一种山田,所以又叫望天田。天不下雨,它就顶着干,干得黄土开冰,眼看种下的杂粮庄稼干得成了索索,长片叶子焦枯到点火便燃,只管几丈或者十几丈之下有溪水,但是没法弄上来浇一浇;暴雨多几场,庄稼又会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有些过陡地方,更是连庄稼影子都全冲得看不见。人们不服输,纵说这些地方十年九不收,但是总有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不但年年种,甚至还把坡地越开越多,说的是多中捞摸。因此,整个龙泉山,纵深三十里,横阔几百里,在昔到处是林木蔚然,若干年来,但凡向阳山坡都已变成望天田,只剩背阴山坡还稀稀落落有些树木,而且都是只能斫下当柴卖的青、马尾松、麻栗、夜合之类的杂木。
  吴凤梧爬到比较高的一处。回头一看,土地祠被山嘴遮住,只看见那棵大黄桷树浑圆的树冠。因为有里把路距离,又是从上看下去,大黄桷树已失去它那遮天蔽日的雄姿,变为一个像用杂草搭就的不很大的窝棚。四周一看,山坡田里的迟玉麦都已收割。安排种小麦和豆子的土,有的已挖出了,有的还遍地是玉麦桩。
  吴凤梧想到要不是鸦片烟禁种的话,这里一定要播种罂粟。龙泉山也是一个盛产鸦片烟的地方,两年之前,每到坝上油菜花黄得像金子时候,龙泉山满坡的罂粟花也正五彩缤纷,好看极了。
  天气异常晴明。头顶上一片蓝天。红火大太阳直晒下来。山很静,只远处山凹里传来一阵叮笃叮笃的响声,都是打石场上在打石料。龙泉山的红沙石,石质粗疏,比起灌县的础石、青神县平羌峡的青石差远了。但是龙泉山距成都省会太近,只有短短五十里,又是可以使用独轮大车的平路,石工便宜,运脚便宜,成都省人算盘一打,与其到远处去运比较优等的础石、青石,不如用这里的红沙石划算。成都省城一年四季消耗不少的用来铺街面、做沟盖的大石板。龙泉山上的打石场越开越多,越打越兴旺。不过都是小本营生,每个打石场很少有养活上二十个石工的,而石工们从幼打到老,也很少弄到丰衣足食,与那些用独轮大车为他们把石料推送到成都省的力夫一样,他们应该得的血汗钱,一多半都被那伙拿出本钱来开铺子的掌柜和开石场的主家合法合理地夺去了。
  龙泉山禁种鸦片烟和石工们在打石场上遭受剥削,这两种极其重大的事情,当然不是吴凤梧要深思的。目前萦绕在他脑际的,仅只是在哪里找个歇脚地方,避一避尚有炎威的秋阳,顺便找袋烟抽,不管是水烟或者是叶子烟。
  左近几个山坡看不见一处人家。极目向东面山峦层出外望去,在遥远的一个垭口下面,似乎有个窝棚。并且叮咚叮咚的打石头的声音正好从那里传出。
  “唔!找那些黄泥巴脚杆去冲壳子,倒可混他半天!”
  但是从这面山坡绕到那面垭口,却不是容易的事,不但中间隔了两道涧沟,并且连捞茅草的羊肠小径都寻找不出。仔细观察一番,似乎只有两条路走得过去:一条是泥路,比较捷些,须得从这个高坡笔直降到一道涧底,而后又笔直爬上另一个陡坡,再越过一道涧沟;虽然泥路被灌木丛掩蔽了,估计是可以通过去的。这样的泥路,在惯走山路的人看来,实在算不了一回事,甚至还可背上一二百斤的东西,摔脚摔手地走。吴凤梧在清溪县、荥经县那些地方看得多了,山还比这里的陡,路还比这里的险,背东西的还是一些大脚板妇女!不过要吴凤梧自己去走,他心里却这样在忖度:“又不打仗抢功劳,何犯着去练腿劲!若是一打滑跌着哪里,那才黑天冤枉哩!”
  只好选取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要远一些,还须循着石梯大道,回头走过土地祠,再二三十丈,有一条岔道顺沟边绕去,虽然也是泥路,可是比那条捷径平多了,也宽多了。显然是开了打石场才特为运石料而辟出的道路。
  “权当游山玩水,多走里把两里路倒不在乎,只要找得到烟抽!”
  想不到刚刚转下坡嘴,突然发现三个人从土地祠大门的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有一个戴眼镜、身躯矮小的小伙子,手上拈着一支纸烟,一缕灰白烟子恰从嘴巴里喷出。
  吴凤梧瞅着那股散人空中的烟子,心里寻思道:“是干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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