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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五)

  下午四点钟不到,天色越发阴黯,仿佛就要黑了。而且到南门文庙(成都府、华阳县文庙都在南门,故谓之南门文庙,以别于北门的成都县文庙)、昭忠祠、乡贤祠、江渎庙、名宦祠、梓潼宫、石牛寺等处的郁郁古柏林上栖宿的乌鸦,也一阵一阵的,咿呀咿呀啼唤着,从天空中飞过。
  黄家正如成都省城一般居家人家的习惯,在吃晌午饭。
  黄太太因为了却一桩心事,很高兴,或者也为了酬劳表侄的辛苦,临到菜已端上桌子,才猛然想起要同表侄喝几杯黄酒。黄府上的允丰正陈年仿绍,和郝府上的云南陈土熬的鸦片烟一样,都是储备着随用随有的。黄太太也打算赏给罗升半壶酒。一来找不到公开借口话,二来只赏罗升一人,会引起大家猜疑;其中,对于伙房老张尤难打发。老张门门都好,听说,听教,又快当,又干净,手艺也还差不多,买东西赚钱也有限度(即所谓爪爪不深,是厨房买办了不起的品德),唯独见了别人吃酒,而自己没有,那等于挖了他的祖坟;脾气一发,比牯牛还难于安顿。因此,黄太太考虑了一下,才将罗升叫到堂屋,悄悄塞了一块银圆给他,不说理由,只言:“别叫大家晓得。二天,你自己拿去买酒菜吃!”
  酒正饮得欢畅,两个娃娃的饭都吃到第二碗时候,忽然听见前面堂屋门外有人在说话。
  娃娃的耳朵尖,婉姑停着筷子喊道:“妈呀!爹爹回来啰!”
  果然是黄澜生的声音,并且调子打得相当高。
  “谁敢担保南头子便没事?叫他立刻就关!就闩!就锁……”
  黄太太警惕起来,悄悄向楚用说道:“有啥子事故吗?”
  “太太呢?太太!”黄澜生踏着厚底双梁鞋,走到倒座厅通堂屋的门边,撩起湘妃色夹呢门帘,迎着向他站起来的两人说,“哦!才在吃晌午!告诉你们,出了事,东校场……”
  “是不是开了红山?”黄太太脸色陡变。
  楚用也不由一怔。
  振邦反而高兴得打了一个哈哈。
  黄澜生觉察到他刚才不免冒失了一点,连忙作出一种镇静样子,向大家说道:“大概不要紧的……”
  他太太追着问道:“可是东校场兵变了,在杀人?”
  “兵是变了,并没有杀人。若果闹到流血,我还能从从容容地走回来?”
  “那你为啥叫关大门?还要上闩、加锁?”
  “不过以防万一!”
  他已在他常坐的那张椅上坐下,并吩咐菊花:“把我的杯子拿来!”
  却被太太挡住说:“到底不是吃酒的时候。我们都不吃了。菊花舀饭来!”
  楚用接着问:“表叔是从东校场回来的吗?”
  黄澜生接过菊花端上的饭,一面用筷子朝嘴里扒,一面回答楚用:“非也!我是从江南馆回来的……”
  “不管你从哪里回来,”他太太又短住他的话头,“我只问你,街上是不是很乱?是不是满街都是兵?我们南头子一带……告诉你,已经关过一回铺子。邦娃子跑回来说,北门上在杀人,把我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噢!南头子已经传来过一次?”黄澜生倒真正安定下来,用筷子比画着道,“那就更不要紧了……太太,你可愿意听我摆谈摆谈江南馆的情形?”
  原来今天是军政府交涉局局长罗纶,同布政司接管委员蔡镇藩,联名在江南馆唱戏设筵,大宴宾客。主要客人是孙泽沛、吴二大王、张瓜瓜、张尊、侯国治、卓笨等几十位同志军赫赫有名的统领,以及较次一等的分统、统带,足有三十桌光景,为十二天以来最大最盛的一次音樽宴会。客多,作为陪客的知宾也多。交涉局人少不够,布政局指派了十人,其中便有文案黄澜生。他向他太太叹了一声:“早晓得领津贴是句空话,不去,岂不就躲脱了这趟差事?唉!子才,我今天才算第一遭和同志军见了面。没想到才是那样一伙人,一个个流里流气,连衣冠都没穿周整。而且满口袍哥话,说的不成言,道的不成语,我们当知宾的人,理当每人周旋几句。可是搭不上白。我们讲的,他们不懂;他们讲的,我们也摸不着头脑。煞果是,他们挤着一堆去讲他们的袍哥话,我们团一桌,看我们的戏。戏真好!的确值得看!邓少怀与丁丁娃的《收黑氏》,杨素兰与康二蛮的……”
  他太太忙说:“不要摆戏了,难为你!是不是在江南馆酒醉饭饱后,你才晓得东校场出了事?”
  “活天冤枉!要是摸了筷子,端了酒杯,那又值得啰!不想双发园的厨子正在端中点,忽然有人吼叫起来,说巡防军在街上闹起事情来了。戏台上登时炸了戏。主不顾客,客不顾主,大家一哄而散。比及我带起高金山奔到大科甲巷,才听街上人说,东校场兵变,两位都督翻城墙跑啦,巡防军没人管,正在到处打启发……”
  “果然打起启发来喽!汪子宜准定不能来了,不然……”
  黄太太问道:“啥子叫打启发?”
  楚用答说:“就是抢人。”
  “对的,就是抢人。我走到东大街,才看见街上有人跑,才有人关铺子。说暑袜街大清银行已遭了抢了。”
  “光抢大清银行,倒也罢了!”
  “嗯!太太,大清银行都抢了,别的银行银号……”
  “现在我倒佩服你有先见之明!要不是上午把新泰厚那笔款子取回来……”
  “呃!我正在焦心这件事!古人说过‘慢藏诲盗’……”
  砰!砰!一阵惊人的枪声蓦然震响起来。响得那么近,仿佛那枪就在大门外放的一样。
  黄澜生饭碗一丢,朝桌子底下一蹲,嘶声哇气叫道:“打启发的来啰!”
  婉姑哇一声哭道:“我怕!”
  黄太太连忙把她揽到怀里道:“不怕!不怕!”但黄太太自己连嘴唇都吓白了。
  菊花拉起离开桌子的振邦,朝卧房里躲。
  楚用到底见过阵仗来的,还有主意。急忙从后阶沿跑到灶房,把几个吓得手足无所措的男底下人纠合起来,鼓舞大家说:“有我!有我!”一面叫大家拿件家伙,跟他到外面去看动静,“真个抵拢了,步枪没有用的,我有经验!”他自己抓起一柄劈柴的开山斧,就向山花过道上跑了,连一件长棉袍都来不及脱。
  刚跑到二门边,又是十多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楚用不知不觉往地上扑倒。停了停,大门外并无声息,他方把二门轻轻打开,伸头一瞧。看门老头子伏在大门门限边,一动不动。大门门扉确是关了,闩了,锁了的。
  “老家伙莫非着了?”楚用回头看了看,只有高金山一个人瑟瑟缩缩地跟了来。手上拖了条担水扁担,虽然冒着胆子,有点出于强勉,到底亏了他。
  “你去看看老大爷怎么了?”
  没等高金山走拢,看门老头已翻身爬起,弓着腰呛咳了一会,才道:“我巴着门缝看清楚啦!”
  楚用问他:“看见些啥?”
  “啥也没有。”
  高金山呸了他一口道:“你才说看清楚了?”
  “是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啥都没有,街面上空落落的,连狗都没一条。”
  楚用的心才安定了,说:“刚才两阵枪声,听来活像在大门外一样。”
  看门老头捏起拳头捶着腰杆,一面点头播脑地道:“这个,我也弄清楚啰!头里那阵枪,是三桥这头打的;后来一阵,是满城那头打的。仿佛是这头朝那头打,那头又朝这头打。我们公馆正好夹在中间,两边没有高房大屋,又没有防火墙阻挡,所以两头一打枪,枪声映来,都像在公馆大门外响。这些不忙说它,表少爷,我只问你一句。说是巡防兵变了,在抢人,抢人就抢人,想来也只是要人钱财罢了,他们却为什么要这样放枪?我真不懂!”
  高金山接嘴答说:“连你都不懂的事,嘿!嘿!哪个还懂呢?”
  就这样,一会儿四边清静得好似身处于深山穷谷,一会儿一阵撕裂人心的枪声和打从屋脊树杪呼啸而过的子弹,又吓得人神魂不定。恰如黄澜生抱怨的“像打摆子一样,叫人太难受了”!直到二更时分,许多地方冒出火光之前,黄公馆的人对于这种情形,不但渐渐熟习,还渐渐摸清了打枪的规律,总是三桥这头街口上先响,子弹飞的方向是由东向西,接着满城那头街口上应声而起,子弹是由西向东,从擦黑直到二更,完全没错。
  楚用不禁从假山顶上,作为他临时陈望的地方,很有把握地溜下来,趁着朦胧夜色,走到上房卧室的窗根下,轻轻唤道:“表叔……表叔!”
  在黑魆魆的卧室里,也是轻轻应声,并且问他做什么的,却是他的表婶。
  “表婶吗?我说,你们尽管把灯点亮,莫再害怕,巡防兵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的。”
  “你咋晓得呢?”表婶、表叔几乎同时在问。
  楚用遂说,他从东西相应的枪声与子弹交叉的射击估计出来,一定是巡防兵害怕旗兵从满城出来干涉他们,所以每从东头经过,或者已经走到街口,总不免要向满城打几枪,试探一下动静。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一定先有防备,所以,巡防兵的枪一响,他们也鸣枪还击。并且听得出来,不管东头的枪是一声,或者几声,而西头还击的枪,总有二三十声。这可证明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人数很多。因此可以断定,巡防兵在这样情形底下,他们一定不敢到这一头来了。也因此可以断定,黄公馆所在,实在没有什么危险,不特灯可以点亮,就是人也可以随便走动,用不着再躲到房间里了。
  “枪子飞得那么矮,不怕么”是黄澜生在问。
  “在房间里听着矮,其实高得很,不用怕……”
  这时,一般躲在灶房里的底下人,忽然一齐涌到后院坝,高声大嗓子地说起话来。何嫂的破响篙声音盖过了菊花的喉咙,一句接一句地叫道:“你们看!你们看!红了半边天了,硬是火烧房子……”
  “咹!火烧房子!”黄太太已向后半间奔去。
  全公馆的人都聚集到后院坝子里,连两个娃娃,连向来最难离开大门的看门老头,也都站在后屋檐下,伸长脖子,向围房的矮屋脊以南那片辽阔的天际望着。
  天际果然红了一大片,而且一霎时还从粉红颜色转成绀赤颜色,这表明火势盛了。
  黄太太问道:“你们看看,离我们这儿,远吗近?”
  “远啰!”几个声音都在回答,“看光景,恐怕在南大街。”
  “咋个这样红呢?看!看!越发红了。嗯!不见得很远吧?”
  伙房老张搭起白来,说:“那是198起的。若是天上没云,不会这么红。”
  黄澜生肯定了老张的说法:“说得对。若是近的话,倒不光只看见火光,一定看得见火头的。不过这火却是怎么起的呢?”
  “包管是巡防兵放的!”不知是哪一个在回答。
  好似要证明这个人所说非虚,接着东方天际也红了,北方天际也红了,尤其东方那股火光,红得跟鲜血一样浓。
  “哎哟喂!四面八方都放了火啦!”又是何嫂最先打起惊张来,“太太,老爷,这拿来咋了哟!”
  大家都惊慌起来,连太太也不由把老爷一攘道:“打个主意嘛!”
  老爷焦急得胡子眉毛一把抓。仰头望着东方那股几乎看得见火苗的红光道:“我有什么主意可打!”他没有掉一下头,也没看清身旁站的是什么人,随口便说,“子才,帮忙打个主意,可好?”
  答话的却是高金山,他说:“楚表少爷又到假山顶上去了。”
  罗升颤呵呵地走过来说:“若是没人救火……”
  蓦地又是一阵枪声,并且打得比任何时候都近,比任何时候都凶,子弹带着尖锐啸声在天空乱飞。老爷回头就朝房间里跑,还叫太太和儿女:“快点进来!快点进来!”
  看门老头刚刚出去,又气喘吁吁奔到山花过道上喊道:“街上有人在跑,又在叫喊说不照!不照!”
  楚用从倒座厅穿出来,接着说:“实在的,街上硬有人喊不照,大概是一种什么暗号。”
  黄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非常着急说:“你看我们该不该躲一下?”她还急得把脚两顿。不想恰恰顿在一块破石板上,若非抓紧了楚用,几乎一只脚插进了阴沟。这时,她顾不得责骂罗升(因为早已叫罗升买块石板来换,罗升老是当面答应,转背便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唉声叹气,深为懊悔没听她丈夫的话,迁到满城租定的那所房子去住,若是迁去了,现在何至于这样担惊受怕的!
  “我看,应该躲一下。”楚用现在也有点慌了,“可是往哪里躲呢?兵倒不怕,只是这火……”
  罗升忽然插嘴道:“隔墙菜园子里,空空阔阔的,不怕火。”
  “使得!使得!”黄太太还进一步想到,赖家住的几间破瓦房,街坊上谁不晓得是对穷夫妇,兵也不会打抢他们的。
  于是,叫罗升找梯子架到靠假山那面墙头,先过去,给赖大爷、赖大娘说一声。一面转身到卧房里,点燃菜油灯盏,从床上把老爷和儿女喊起来,说明情由。急急忙忙把一些必需穿着的衣服,值钱的首饰和一只装文契的贵州雕漆匣子,杂七杂八塞了两皮箱。凭高金山、老张两人的气力,抬上假山,抬过墙,抬到赖家的破瓦房里。接着是何嫂、菊花来回搬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过去,比如铺盖、枕头、褥子;老爷太太的水烟袋、洗脸铜盆、红漆木盆、洗脸毛巾、牙刷和日本货金钢牌牙粉;连煨春茶的锡灯壶,连两把香牛皮马札子都搬了过墙,如非赖家房子逼窄,恐怕要搬的东西还多哩。
  搬东西之际,只管街上零零星星的枪声未断,大家似乎都胆大了。何嫂、菊花一路走——尤其翻过墙头上下梯子时候,不是狠声浪气斗嘴,就是嘻嘻哈哈打闹;男底下人说她们,不听;老爷吆喝她们,也不听;及至太太生气开了口,两个人才强勉忍住。但在经佑少爷、小姐过墙时——振邦背着书包,婉姑挟着装洋娃娃的木匣,仍然免不了惊张打失地叫两声,闹两声,笑两声,把两个娃娃也逗得连爹爹、妈妈的慎重嘱咐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全家上下大小,几乎都翻墙躲到菜园里。偌大一所公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这两人,一是看门老头,一是伙房老张,虽然都出于自愿,但也为了贪得老爷许过的每人一块银圆的奖赏。
  这时节,枪声稀了,火光却越发厉害,不止是红了大半边天,甚至院坝里、菜地里,几乎像点了万盏红灯,三尺外的人的须眉,都看得清楚。这样的火,确是吓人,无怪街上人声嘈杂,大约都在搬家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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