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油灯刚点亮,陈崇基已偕同邵从恩跨进会客室。邵从恩进门一拱之后,先就冲着周善培笑道:“法司大人的妙文,拜读了三遍。我正要……”
周凤翔连忙截断他的话头说:“明叔,我们讲正经话要紧!”
周善培跟着说:“明叔若是瞧得起我,就不要再这样官称好啦!”
“遵命!遵命!”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地道,“听子立说来,赵季帅决心交出政权、军权、财权等一切权力,让川绅出头独立,当真有这样事吗?”
周善培道:“现在尚只说到交出政权。当然,政权既已交出,其他自不待言。再而我们现在讲的是自治,不名为独立。”
“二者有区别吗?”
周善培拿眼把陈崇基一瞟,示意叫他说。他刚说了一句:“有区别的……”
周凤翔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们不必在这些字眼上去费时间,还是研究一下赵季和这样做,到底好吗不好?”
“好吗不好?”邵从恩莫名其妙地问,“紫庭先生的意思是……”
周善培笑道:“先生是说季帅现在之愿意交出政权,恐怕是一时愤慨的话,不见得就是诚意。先生还说,政权岂能轻易交出?倘若交出后,季帅打起后悔之时,那才叫不可救药哩。这是说,对季帅那面不好……”
不等周善培说完,邵从恩早已板起面孔,向周凤翔叫了起来:“嗨!嗨!嗨!紫庭先生,你怎么会这样说?我这个人,向来不愿得罪人,但我现在却要请教你紫庭先生——你吃的饭,是赵家给你的吗?还是四川人给你的?”
想不到周凤翔依然那样雍容大雅地笑道:“明叔的火气还是这么盛!殊不知孝怀尚未毕其词哩。况且孝怀转述我的话,稍有点出入。他把我疑问口气,完全变为全称肯定,听起来恰似我在为赵季和说话。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从反面来促使赵季和不要出尔反尔,把这样一件大事,再当作儿戏而已!我最要紧的话,在后面几句,孝怀,你可说下去!”
“是,是。不过……恐怕又把先生的语气变了。还是先生自己说的好。”
“不!你说。以下不多几句,辞义甚明,变不了的。”
“那么,不尽之处,先生补充一下。”周善培略一思索,遂向邵从恩说道,“先生意思,以为四川七千万人口,等于一个日本了。要治理这样一个大地方,非有一批人才不为功;尤其在上面作发踪指示的人,不但要有大才大能,还要有经验阅历,有气魄,有眼光。如其不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先生的词意,大概是如此吧?”
“大概如此。我现在却要补充两句,就是目前是个烂摊子。光是收拾这个烂摊子,已不容易,何况国家大局面,尚在动荡之中,将来到底变成一个什么样子,我这个老朽实在看不出来。万一不幸而搞到像法兰西那样的大革命,那时,要保全四川,不为这派洪水淹没,那就更要有一种应变人才。不然,是会‘载胥及溺’祸延后代儿孙的。”
邵从恩不由笑了起来道:“呵,呵,呵。紫庭先生可谓深思远虑了!好倒很好,但是如公所言,则古人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全不可能了。何以呢?必须先有应变全才而后可为。而且这应变全才还该一批一批的,仅有少数几人,还不行哩!像这样的例子,不但在中国的《二十四史》中无法找到,恐即在万国历史中,也一样找不到的!”
陈崇基接着说道:“日本明治维新,就不曾是先储人才,而后才尊王废幕。但是……”
但是却被周善培打断了:“子立让我说……”他站起来把手一挥,做出一种决然不可移易的样子,“我们现在研究的,并不是赵季帅该不该交出政权?更不是四川该不该自治?简单说吧,赵季帅之欲交出政权,已成定局,不管他是否出自本心,或者为势所迫。总而言之,他目前除了这样办,确实没有自保之方的了。现在我们要研究的,首先是应该找哪几位代表绅士去同季帅当面把这件事情摆到桌面上来说。目前,季帅那面虽由吴璧华传话,绅方我在代表,但这只能算是一种牵针引线工作;必须季帅与川绅公开见面,把事情叫穿,才正式作数。其次,便是绅士方面,应该由什么人出头来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这人选太重要了,既要能够为季帅所信任,又要能够为川人所钦仰,才与不才,我看还在其次;何以呢?因为只要辅佐得人,是可以济其不足的。这然后才说到条约如何拟订,新政府如何组织。好在这些,我已与子立略做准备,到时候都容易措手。目前我们亟待研究的,还是我说的前两项,而前两项之中……”
周凤翔接口说道:“人选的确要紧。现在形势所趋,我也只好赞成孝怀的话。那么,我们先提一提人吧。你们说,接受政权,负责组织新政府,谁人为宜?”
邵从恩不假思索地道:“紫庭先生就最为合适。一则……”
“哈,哈……哈,哈……快别说什么一则二则!”周凤翔笑得八字胡须直打抖,并且挥着两手,活像在与人打架似的,“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吧!我们说正经话。”他掉过头去,很肃然地向着周善培、陈崇基道:“希望你二位和我一样的心,为了收拾当前这个烂摊子,以及真正把四川搞成一个自治好地方,切实斟酌一个能干点的人;即使如孝怀所说,才不才姑置勿论,然而精明干练,总不可少。我认为明叔为人,倒可入选……”
邵从恩一跃而起,才高叫一声:“刚才还说莫开玩笑,怎么……”
“……当然明叔不会答应。人各有其志,确实不好强勉。我另举一个人,你们看如何?”
停了停,待到三个人都注了意,他才说道:“这人就是蒲伯英!”
三人一齐“咦”了声,都说:“我们也想到了他。”
邵从恩更拍着两手呼喊道:“依道理说也该他!他是咨议局正议长,民意代表的主要人,由他来接受政权,名正言顺,谁曰不宜?”
周善培对陈崇基笑道:“果如我们前两天的拟议。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着他便转向周凤翔,“人选定了。但找什么人去见赵季帅?这人是代表绅士去要求他交出政权,既要会说话,又要会见机;待到话入了港,就该磋商条件,就该提出接受政权的人。我想季帅对于伯英,心头定会感到不是味道。因为两天当中,他们都在见面,但听吴璧华讲来,两个人态度都不那么自然,而说的大抵是一派敷衍应酬的话。所以提到伯英,还必须要费点唇舌。先生看,这去的人,好不好即请明叔担任一角?……”
“怎又点到我?”
周凤翔道:“你最为合适!”
“真的,除了明叔,实在找不到第二人,赵季帅佩服你正派,而你又善于言辞。况且不只你一个人去,子立可以同去。谈到条件与组织,子立可以帮忙。子立是督署政务会的议绅,在这个授受场合中,是应该参与的。”
但是邵从恩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行啊!赵季和这人,喜怒难测得很。况当此内外交逼时候,我怎好去向他要政权?如其他翻脸不承认他说的话,那我这人,还能活着走回来吗?别的什么事,我都可遵命,尤其对人有益,于我无损的事,我更乐为之。但这杀头险事,”他连连拱手,“另请高明的好!”
周善培道:“明叔过虑了,何致有此!”
周凤翔道:“真是过虑。苟有危险,我们断乎不推举你去了!”
陈崇基道:“何况我一路奉陪。邵先生应该晓得,我也是一个谨慎人呀!”
邵从恩犹正推辞。周家的跟班飞跑进来说:“有位督练公所的吴大人,来会周大人,已下轿进来。”
吴钟镕打着浙江人的官腔,一路喊着:“孝怀在这儿吗?”
周善培连忙把他介绍给其他三个人见了,说:“我们已经商定了,绝端赞成季帅交出政权,由四川人出来自治。并也拟定蒲伯英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
“妙极!妙极!季帅今天把一班掌兵权的人,全招呼在五福堂,讲明大局形势,非请四川人出来执政不可。命令军官们,在新政府组成之日起,绝对服从新政府的调遣。会后,季帅叫我给你打电话,要你立刻通知绅士们,赶派几个代表进去同他当面一谈。在电话上,知道你在这儿正与诸公研讨。这儿又没电话,我怕误了时机,季帅不耐烦,只好亲自跑来。”他穿的是便衣,遂举起双手,向众人拱了一遍,“恕我冒昧!想来诸公定已推出代表了。务望赶快派人去请来,同我一道走。”
周善培笑着把邵陈二人一指道:“就在眼前,何用去请!”
邵从恩眉头微蹙道:“我不了解,赵季和既愿交出政权,那便邀集官绅,正式公布可也。何以一定要与代表面谈一场?这是什么用意?”
吴钟镕笑道:“我们本来是这样主张的。但季帅觉得似乎太骤了。因此,商量之下,才作两步进行——第一步,由川绅推举代表数人,先谒季帅,陈明大势所趋,四川不能不出于自治,要求季帅恩准,而后季帅承诺;第二步,全体绅士晋谒,与季帅面订条约。把这两步办完,方定期授受政权。”
邵从恩又问:“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办?”
“那便不大清楚了。想来,只是防范有人责备,说是季帅自甘失政,并非由于绅民要求,是为不忠于朝廷故耳!”
就这时候,周善培一个兄弟,同着两个身穿便衣,脚上却着了双抓地虎靴子的人,急匆匆向会客室走来。
周善培狐疑地问道:“怎么老三跑了来?”
吴钟镕也从雪亮的灯光中,把来人看清楚了道:“原来是武巡捕蒲祖庚和边藏科参事梅馥羹。一定是奉命来催请代表的。”
果然,梅馥羹一进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向吴钟镕说道:“季帅着急得很,要吴大人立刻把绅士代表约去。时间不早了,面谈之后,季帅好安排就寝。我们先去周大人公馆,生怕找不到这地方,才请这位先生一同坐轿赶来,很费了周折!”
吴钟镕不由分说,挽着邵从恩的袖子往外便走道:“箭已上了弦了,还迟疑什么!”
陈崇基跟在后面。
主人与周善培一道把他们送到大厅上,看见五乘轿子都上了轿夫的肩头,方才高高兴兴退了进去。
周善培一面走,一面喜笑颜开道:“大功告成!四川人从此只有感激我的了!”
他的老师却摇头叹道:“前途如漆,是好事,是坏事,到底难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