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通夜,王孟兰不但没有闭过眼睛,甚至没有闭过嘴巴。知县官是个老顽固,不肯投降革命党,要当宣统皇帝的忠臣。但他并不投井、上吊、服毒、抹喉,却趁着王孟兰和几个维新绅士开城迎接革命军时候,带着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以及几个官亲,把经征局收存的一些现银和知县的铜印、局长的木戳记(当然还有他本人的细软东西),由二十名堂勇保护着,浩浩荡荡从南门逃走,及至发觉,已无踪迹可寻。司令要接管县政,没人出头交代,只好把没有逃走、但已吓得手足无所措的几个师爷找来。先是善言开导,讲了一篇种族革命的大道理(当然是根据同盟会的《民报》上的文章)。看见师爷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很是生气,本想把这般像顽石一样的东西骂一顿,赶走。但是一想,除了这般东西,却叫谁来办公事?比如目前应该出一张在反正后的安民告示,自己就搞不来;亲密朋友中,有会做律诗和绝句的诗人,有会做策论和四六的文士,可是要叫他们来拟一张合乎公事体裁的安民韵示,那就不在行了。王孟兰略为沉思,只好改变声口说道:“所谓反正,不过是一种新名词,其实官还是官,幕友还是幕友,绅士还是绅士,平民百姓还是平民百姓。一切照旧,只不过把知县改称为司令,不再由藩台札委外省人来充当,而由本地方绅士出来担任而已!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烦老夫子拟一张安民韵示稿。”说着,便向一个弓腰驼背、蓄着两撇八字长胡的刑名师爷拱了拱手,“而且今夜就要写好过印,以便明天一早张贴出去。”
老夫子完全听懂了司令的话,脸色一舒。但是忽又惊叹了一声道:“东翁146说是过印,然而印呢?”
“啊!印?”王孟兰愤愤然把大胡子向两边一分道,“没有印,就不过印!”
“然而不然,”老夫子抖着膝头道,“印者,信也。故谓之印信。告示上不盖印,将何以取信于民耶?”
“那么,没有印,难道就不能出告示了?……”
在王孟兰身边一刻不离的王诚——即与夏之时他们初次接头,口口声声称王孟兰为王老师而不名的那个年轻人——也插嘴说道:“难道就不做官了?岂有此理!”
刑名老夫子仍然眯起眼睛,摇头摆脑道:“告示而不过印,似乎还无先例。”
王孟兰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现在正当革命时代,什么都该维新,即使有先例,也是腐败的先例……”
王诚又接着说道:“何况王老师今天反正,就找不出先例!”
一个中年的钱谷师爷出头转圜说:“其实也有办法。把别个衙门的印,比方说典狱官的印吧,借用一下,只须朱笔师爷在过朱时候,用朱笔标写借印二字,也是可以的。”
王诚又接口说道:“那不如找刻字匠另刻一个木印还方便些!”
钱谷师爷连忙表示赞成说:“好绝了!总之,将来要另发新印的!”
大家赞成了,接着就商讨到印上的文字和字体。字体还是花篆好些,当然不能再加上半边满文。而文字哩,师爷们都说,既然是革命维新,那就必须把官称与官的姓名都刻上,全文是:安岳县司令王休之印。
王孟兰本已点了头。但想了想,觉得把他的大名刻上,很像私章。便说:“有官称有姓就够了,用不着再把名字刻出来。”提起笔,在议事会用的公函纸上,黑大圆光地写了七个字:安岳县司令王印。转手交与朱笔师爷拿去写成花篆。
光是为了这两件事——出告示和刊刻一个木头印,就一直搞到半夜。接着,便是最为重要的一桩大事,为革命军队筹集几千串钱的军饷。
这事与师爷们无关,师爷们告退了。
在月色朦胧的院坝里,四下无人,钱谷师爷附着刑名师爷的耳朵道:“敬翁,看这光景,我们明天还是卷铺盖逃走的好。”
敬翁摇头叹道:“今天没走成,明天走也迟了,一动不如一静,且看一下再说吧。”
“但是将来我们却背了个从逆名声。”
“你我当幕友的,有奶便是娘,倒说不上从逆从顺。只是这位东家,既没有官场阅历,又不好好向我们请教,不晓得以后还要闹出好多笑话。”
“光闹笑话,倒在其次,眼面前这一关,看他黄脚黄手的怎么闯?”
“你说的是……”
“就是要为开进来的队伍筹集几千串钱的事呀!”
敬翁站住脚想了想,笑道:“闯不过,一定又要找我们问计……那时,老兄,千万要稳住,莫再像起先前那样,他一吹胡子,你的主意就出来了!”
但是师爷们的期待却落了空。王孟兰知道经征局上千两现银虽被知县官卷走,但他知道铁路股东会、商会和三费局几个地方,还积有成数的纹银和银圆。当前问题不在款项的有无,而在把纹银、银圆全数变成铜圆与制钱。因为军需官说过,每一个弟兄只发三串钱,纹银当然不好斫得太零碎,银圆因为各地行市有高低,也不便折合。唯有铜圆与制钱,既逗硬,而三串钱放在一处一大堆,看起来打眼,使起来也经事。
开始,王孟兰和大家研究了一个更次,若是把纹银与银圆在街市上换成钱,至少非赶两个场不可。但是革命军能不能住上两个场期呢?据夏之时说来,绝对不能,至多只休息一天,说不定明天中午就要向南开拔。这笔钱必须在早饭前后送去才济事,不然,他们宁可不要。商量又商量,末了,由商会会董出了个主意,才算把这难题解决。他的主意是,城里几百家大大小小的铺户,哪一家没有几串钱做周转?多的可能在百串以上。还有一般富裕绅粮,固然存老白锭的不少,其中也有专门积存制钱的。据他知道,吕财神家的地窖里,所积存的制钱就数不清。因为吕财神的爷爷经过兵荒马乱,传下一条经验,说是:“抢走你十锭银子并不费事,抢走你一百二十串散钱,不特要占强盗好几个人的气力,光是把散钱用麻绳串起来,也要占他们好多时候。”几十年来,吕财神家从未遭过大盗照顾,大概就由于他家谨遵祖训:田多房子少,钱多银子少,值钱的金珠玉器当然没有,便是不值钱的书籍字画也没有的缘故。不过要吕财神的钱出窖,光拿纹银去调换还不行,必须答应他九七扣之外,每两银子再少换几十个钱,使他每两银子赚得上一百钱的油水,或者他可以开窖。但是数钱和串钱,也很麻烦。哪里有许多麻绳?哪里有许多可靠的人?大家觉得,不如找做生意的商家和一些中等绅粮来做这笔交易,倒还爽快。同时别人收了银子,便可把钱直接送给革命军,这一来,少两次周转,时间上划算,也少雇用若干名力夫,开支上也划算。
红粉色日影快要照着院坝里两株大梧桐树杪,人来回报银子换钱的事办妥当了。安民的六言韵示也核了稿,誊了正,过了印(当然是新刻的木印),标了朱,向四城门与十字街头张贴去了。人散尽了。一间宽敞大房间里,大餐桌上摆满了茶壶、茶杯、笔墨、砚台,还有几只大算盘和无数张写坏了的印有红格的纸。地板上布满了鞋底泥、痰痕和一摊一摊的茶脚子。空间则是弥漫着和晓雾,几乎相似的叶子烟。
王孟兰站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回头一看,王诚摊开四肢靠在一把木圈椅上,睡熟得雷都打不醒。
“唉!到底是年轻人,经不得累!”
但自己也止不住连打了两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