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夏之时同张颐率领着军容整齐的全队,并辔进入重庆时候,全城人家都悬出了白旗。
上半城坡高路陡,梯坎极多,是住宅区。一到小什字,属于下半城范围,那便热闹了。不但房屋修得密,修得挤,也修得高大结实。货栈、旅馆在这里,会馆、庙宇、机关、衙门也在这里。大小商店更不必说,从朝天门起,沿着比较平坦的一条长达数里的街道(当然分成很多小段落,取了很多的街名),二合二面,全是推光黑漆门面,悬着金字招牌,货物堆得满满实实的什么行,什么号。
街道窄得只能容三顶大轿并排而行。幸而两面都是没有楼的平房,淡淡的秋阳尚能普照到从各家檐口斜撑出来的白旗。
旗子悬得多极了。每一户人家,每一间铺面,用长竹竿撑出来的,不是一面旗,几乎都是两面旗。忽而突之,居然把几千年的专制政体推翻,又忽而突之,居然把二百六十七年的异族统治摆脱。为了表示心情的喜悦,为了表示赞成这种不流血的革命,同时也为了庆贺蜀军都督府的成立,大家争着多悬一面旗,倒也在情理之中。
在街上走的人也多。几乎全山城的人,除了病人,除了行动不得的老年人,就是吃奶的小娃娃,也被当妈妈的抱着揽着,走出了平日颇难走出的庭院,或者内阈;即使不去游街,也要坐在门前看别人游街;并且嘻哈打笑地指点那些服色依旧,只是剪了发辫的男子们,捂着嘴向女伴议论说:“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怪难看!”
游街从清晨就开始了。
一种是有组织的,由重庆城防营游击队开始,到夏之时的队伍进城,算是达到了高峰。
夏之时的队伍,除了专门担任运输的长夫和炊爨兵不计,他的战斗人员足在八百人以上,包括步、马、炮、工、辎五个兵种。步兵数量最大,在安岳县改编时,足足编了四个大队;其次多的是骑兵,编了一个大队;其余各编一个中队。今天整队进城,从上半城走到下半城,又从下半城回转到上半城,弟兄们虽然奔波了上千里程途,仅只在安岳县休息三天,在从东安县到江北厅的船上休息了三天。今天依然跋涉了不少路程,但在重庆街上踏着正步时候,却一直精神饱满,兴致蓬勃,在悠扬的军号间隙,还放开嗓子,唱了几首不合时宜的军歌。
夏之时没有去游街,一走过上半城,他就离开了队伍,偕同在龙泉驿一道起义的同事(包括了官还原职的林绍泉。这人的腿伤,差不多全好了,已能骑马,仅只走起路来稍稍有点瘸),跟随张颐,直向刚由巡警总署改为的蜀军都督府而来。
蜀军都督府刚刚成立,说不上有头绪,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各人应当做些什么事。
夏之时等跨进一间像是办公事的大房间。一群人正站在一张挺大的签押桌侧,七嘴八舌地不知说些什么,看见这班穿军装的人,方好奇地住了嘴,向两侧一闪。
张培爵笑容可掬地从一张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等坐在旁边的朱之洪和站在当地的张颐介绍,早迈开健步,对直走到夏之时跟前,伸出手去道:“亮功兄,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欢迎!欢迎!”
接着,他便转向闪在两边的十来个穿长袍、也有穿洋装、穿短打的人介绍:“同志们,这位就是到我们蜀军都督府来担任副都督的夏亮功先生。他是军界同志。在日本军事学堂毕业,对于军事深有研究。又是同盟会盟友,奔走革命有年。我说,从目前起,我们蜀军都督府的军务方面事情,便由夏副都督一力主持,同志们想来一定赞成……”
连分坐在四下里的人,都一齐站起来,一边拍巴掌,一边高呼赞成。
夏之时红涨了脸皮,环顾着众人,显得很为踧踖不安的样子。
隋世杰凑着他耳根说道:“发表几句演说!”
“嗯!没有什么说的。”他低声回答,“都是比我们高明得多的学界先生们……”
恰好,杨庶勘、谢持、向楚、李湛阳一伙人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还跟进两人,原来是在城会写了誓约书,当众把发辫剪掉,表示投降的纽传善、段荣嘉。这一伙人登即把整个房间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巴县知县段荣嘉,还是平常那种木讷样子,亸着两只马蹄袖,恭恭敬敬站在房门边,仅只脸上颜色有些灰黯。
唯有平日狡猾得像狐狸、高傲得像骆驼的重庆府知府纽传善,简直好似换了一个人。刚一进门,就把头上戴的一顶青缎瓜皮帽抓在手上(众人简直不明白他这种举动,以为他在表白发辫确实剪了,并未像有些人把它挽个髻子,暗藏在帽里的缘故。只有深通洋务的杨庶勘,晓得他在学洋人行脱帽礼),“鞠躬如也”地对着散站在房里的人,不知道鞠了多少躬,口里还不住地说:“恭喜!恭喜!”
有几个人似乎居心要同他过不去的一般,彼此咬了一下耳朵,一个姓周的,遂挺身向张培爵吼叫道:“都督!我们重庆独立,真个就不流一点儿血吗?我主张至少也得搞块把顽固官吏来开刀祭旗,才显得我们独立,硬是从革命中来,并不同于儿戏啊!”
这对纽传善无异是个晴天霹雳,使他怕死的战栗,再一度从心窝里发出,传遍全身。他连忙扑到杨庶勘身边,紧缩着项脖,抓住杨庶勘的衣袖,嘶嗄着叫道:“杨先生……唉!杨先生!你不是担保……担保过……我生命……的安……安全吗?”他平日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而且比起在城会被人剪发辫时候,更像一头牵到杀房的驴子,甚至连眼神都变得呆滞起来。
杨庶勘静静地嘘了两口纸烟,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啊!我担过保,不但在城会会场,就在游街时候,从没人损及你纽太尊一根毫毛。足见我姓杨的说话,硬是作数。但是……”他把近视眼睛越过金丝镜片,向张培爵瞟了眼,“但是这里是都督府。在这里做主的,是都督。我和谢先生,只是都督的高等顾问,我们无权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该怎么办,请都督裁夺。”杨庶勘知道张培爵不会杀降的,不过有意要他行使一下他的权力,好使纽传善对于新政府既畏威,又怀德。
怕死的纽传善回头望着张培爵哀告道:“张都督,你们是讲和平主义的……总……总不至于……”
张培爵似也懂得这意思,但却举眼瞅着夏之时,点点头道:“在这个时候,该不该杀人流血?我想,到底是军界的事。请夏副都督来决定一下,如何?”
“阿也!我尚投有拜印接事,就派我来当宰把手吗?他们存的啥心肠哟!”夏之时寻思着,看那个纽传善,业已面色如土,全身打抖,两只手把杨庶勘的衣袖挽得死紧。
他回头去看他的同事。隋世杰、贾雄、宋振亚、孙和浦几个人,全无表示,看不出他们是赞成杀人?还是反对杀人?
这时,林绍泉开了腔。他非常轻声地说:“革命已经成功了,就不该再有野蛮举动……”
夏之时因才面对张培爵,正正经经说道:“我看,还是不流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