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兰在他住宿的小院里(他的老家仍在永清场,虽然他当了本县高等小学堂监督、议事会议长,还一直是一条光棍哩)洗过冷水澡,做过体操,一点倦意没有了。杂役端上冷稀饭,稀里呼噜吃了后,便急匆匆朝隔墙的县衙门跑来。
一进头门,就看见驻扎在这里的一个大队的兵士分成了无数小堆,每一堆有两三个会用剃头刀的人,正在给那些尚未改装的人剃发辫。
已经被剃成光头的人,不一定都像他在事前所估计的那样感到轻松愉快。其中就有一个满脸雀斑的矮子,哭丧着脸抱怨道:“把帽根儿留着,有啥不得了!硬说不剃掉帽根儿,就不算汉人。我说。剃掉帽根儿,倒十足算个和尚。妈哟!二天回家去,只好找尼姑睡觉了!”
旁边一个人问他:“那你为啥又肯把帽根儿剃掉呢?”
“唉!你晓得个卵,这叫作一不拗众嘛!”
另一个身体很壮的汉子,把军帽向光头上一磕道:“说得好听,一不拗众,还不是同老子一样,只为了那三串钱!”
甚至还有哭的。
王孟兰走上二堂,便见台阶边一个兵,把一幅白布铺在地上,正将一把湿漉漉的长头发理得周周正正,一边用白布包裹,一边伤心得满眼流泪。
别两个兵抱着膀膊站在柱头边,很同情地把这流泪的人瞅着。还有一个兵蹲在他身边劝道:“有啥哭头!把它裹起来带在身边,不是一样的?”因为哭的人还在咽哽,“尽哭就没意思了。当兵的人,连帽根儿都舍不了,不是落得人家笑话?”
王孟兰摇摇头,心里很不舒服,正打算向这些兵士演说一番发辫与满清的关系,以及讲革命为什么便该割去豚尾的道理。但是没等到他开口,一个勤务兵已经来到他身边说道:“王司令已过来啦,我们总指挥正叫我去请你哩。”
“你们总指挥?我同他没有交情,为什么要请我去?”
勤务兵呵呵笑道:“并不是那个林绍泉呀!林绍泉还是当他的教练官。从今天清早起,大众脱另147公举了一位总指挥,就是……”
“啊!我晓得,就是夏之时夏排长!”
王孟兰一脚跨进花厅门,冲向站在八仙方桌旁边的、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夏之时,一揖到地,一面笑道:“给你道喜呀!大家推举你当了总指挥啰!”
又伸出手去,要同他再来一个新式握手礼。这才看清楚夏之时手上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洋信笺。
“当总指挥算不得什么喜。你老兄看这篇信,嘿嘿,才真正可喜哩!”
“谁的信?”王孟兰接过信笺,先看落尾的名字,“龙光……莫非就是你昨夜说的,带着四队人马跟踪追赶你们的那个龙管带?这个人的信,一定有关系……哦!劝你们自行遣散,不要妄想窜到川南投入四面包围的罗网……有意思!有意思……他还叫你们莫误会他停止不追,是赞成你们革命宗旨!”他不由掀着大胡子放声笑道:“这是此地无银三十两,隔墙阿二未曾偷148的笔法!啊!哈哈!果然是一件可喜的事!”
坐在高椅上的隋世杰插嘴道:“还有口信哩。”
“口信?”
夏之时点头笑道:“就是那个送信人顺便捎来的口信。”
“怎么说的?”
夏之时一面让他坐,一面将他与勤务头目的问答,细细说了一遍。
“好得很嘛!”王孟兰拿巴掌把自己的大腿直拍道,“这等于说,现在没有危险了,我回省去啦,你只管驻扎下来吧……我看龙管带这人,恐怕也富有革命性的?”
“有人说他也参加过同盟会。”
“你们没有联络吗?”
“在省城的盟友,全是一盘散沙,反而不如你们在外州县的有联络。”
“那你们现在决定留在这里了!”
夏之时眉头一蹙道:“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是决定不下来,所以才请你来宰个子149。你的人事宽,联络广,消息也比我们灵通。我们在龙泉驿的时候,耳目已经闭塞。自从离开龙泉驿,八天以来,天天忙着跑路,天天心思都用在对付上,直到乐至县会着许知县,由于他的弟弟是盟友,他本人还开通,才老老实实告诉我一点消息。但也无非是武昌独立,好多省响应,北伐军打到河南,都是我在龙泉驿已经听见过的。只有一点重要消息是,川北三营巡防军调集在遂宁县、潼川府一线;陕西省的大军开到保宁府,正向顺庆府杀来;川北的革命党并无一兵一卒,只有几百没有新式武器的民团和同志军,那个领头的人又是一个老酸,已经搞得没办法;去了,不特难于施展,恐怕还站不住脚。因此,我们才改变方向,不北上而南下,原意是,想由这里插内江县,仍然转到川南,找曹叔实、方潮珍,还有一个周鸿勋统领,去合伙的……”
王孟兰闪着布满红丝的近视眼道:“当然不能再去了!”
“就是啰!现在南不能南,北不能北,难道当真留驻在你们这里不成?”
“不行!我们这里不适于你们留驻。一则,地方偏僻,不是通都大邑,你们的革命事业无从发达;二则,我们这里税收有限,人民不算富足,也供养不起你们的队伍。”
“我们也想到这上头,”夏之时很为难地搓着两手道,“这真叫行住两难了!所以才要向你这位诸葛亮请教!”
王孟兰捻着胡子笑道:“诸葛亮的本领我尚不曾操到。不过在你们彷徨无路之际,我以盟友之谊,倒不能不绞尽脑汁,为你们想点办法而已!”
三国时代的军师诸葛亮在绞脑汁之际,想来并不像王孟兰这样:一会儿勾着头,背负着两手,在这间宽敞的花厅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又坐到椅子上,定着两眼,把右手指甲,依次地放在牙齿缝里啃。
他在绞脑汁,大家当然都沉默下来,未便打搅他。
直到夏之时亲自把勤务兵才送进来的盖碗茶,端到他跟前,他方回过神来,用手在方桌边上敲了敲,得意扬扬地叫道:“着!着!着!这样才对……你们当然是走的好!”
“那还待你老兄绞脑汁!”夏之时笑了起来,“不过形势显然,南、北、西三方都不利……”
“东方大吉大利!莫忙……应该说是东南方才对。”
“东南,什么地方?”
“重庆!点不差,重庆!重庆!我说,我们应该到重庆去!……”不等别人问询,他滔滔不绝地就讲起重庆的好处:重庆是四川水陆交通的枢纽,又是四川唯一无二的大商埠。它操纵着全川财货的命脉,它的一呼一吸,影响很大。至低限度,长江上游的泸州、叙府,下游的夔府,北面的合州,合州以上几条河流,无一不是随它的呼吸而呼吸。以形胜言,重庆实在比成都重要,尽管成都是省会,是政令之所出的地方。何况省会现已糜烂了,更不足道。
“所以只要你把重庆占据了,头天宣布独立反正,第二天起码就有小半个四川起来响应。而且一水之便,同湖北、湖南两省的革命力量,也可以飞快联络起来。然后招兵买马,屯粮积草,重庆地方有的是钱,有的是人,我敢断言,要不了几天,革命队伍便可成立几镇;那时,分兵四出,四川是可以传檄而定的。”
夏之时反而淡淡地笑了笑道:“说得撇脱!好像重庆是一座空城,只须我们几百人就把它占据了,就成功了大事!”
“不!你还不了然重庆情形,听我告诉你。”王孟兰非常严肃地说道,“重庆并非空城,我们的盟友,特别是下川东一带的盟友,聚集在重庆的多极了。并且已经有了安排,我离开重庆时候,就知道新成立的城防营里,我们的人便不少,有当兵的,也有当军官的。就是重庆商会成立的商队,也有我们的人,警察总队也有我们的人,一言蔽之,我们的人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甚至于连端方带来的鄂军,我们重庆机关部都派盟友同他们联络好了,只要重庆一宣布反正,鄂军立刻举事,立刻归到我们这面。鄂军,你总该知道,那是天下无敌的新军。端方带来的,又是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将来我们北伐之时,他们都愿当先行,打头阵。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情形,都是张列五亲口向我说的,我不骗你!”
“既这样,重庆机关部为什么不就独立反正,却待我们去呢?”夏之时越发怀疑了。就是坐在旁边的隋世杰、孙和浦、贾雄、宋振亚一些人,也都疑心王孟兰的话不免在冲壳子。
王孟兰从夏之时的态度上,也察觉到这些人对他所说的话不大相信。他心里很不舒服,也感到有些委屈。他借着喝茶的空隙,又绞了一下脑汁。灵机一转,遂放下茶碗笑道:“我打个比喻,你们就会明白的。现在的重庆,比方是个火药库。但是没有引线,它纵有千万斤的破坏能力,到底自己不会爆发。你虽然只有几百人,可是恰好充当这个引线作用,只要你这根引线一接上……”
夏之时连忙接口道:“轰一声,火药库便爆发了,是不是?”他赓即回头向隋世杰几个人点头说道,“王先生之言有理!我们决定休息三天,向重庆方面开拔。不管是不是去充当引线,总之,摆在我们跟面前的,也只有这一条独路了!”
王孟兰非常高兴地站起来说道:“决定了!那我先发一封密信给重庆机关部,好使他们准备。”
夏之时也站起来说道:“信却不能交邮政……”
“当然!这等重要的信,非专人送去不可。就打发我的学生王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