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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风(一)

  好几天没下雨,仅随时有点微风。火红的太阳从早晨爬上高空,一直没有闪过。天空蓝得像染房里的靛缸。偶尔有几朵看起来又薄又轻的白云在上面飘过去,又飘过来。
  地上是一片青油油的禾苗,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晴正的天气热虽热,还热得清爽。
  楚用的蓝洋布长衫没披在肩头,却散散乱乱地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撑着一把洋伞。正低头循着大路右边一条红砂石板路向前走。
  名字叫大路,其实只有四五尺宽,除去右边铺了一行石板,其余是土路。土路的特征是,下雨稀泥浆,天晴香灰缸。幸而有一条窄窄的红砂石板路,在天晴或下雨时候,还可让穿着白布袜青呢鞋的脚在上面走。
  下午快一点钟的时候,是大路上最为清静的时候。在早晚几乎没有间隙的轿子、挑子、叽咕车,这时候,都不及摇着项下大铃铛和串铃、驮着米口袋,被几个乡下人吆着进城去的黄牛和溜溜马多。
  城里人都相信轿行的计算,说出南门到武侯祠有五里路。其实走起来,连三里都不到。过了南门大桥——也就是万里桥,向右手一拐,是不很长的西巷子,近年来修了些高大街房,警察局制订的街牌便给改了个名字,叫染靛街。出染靛街西口向左,是一条很不像样的街,一多半是烂草房,一少半是偏偏倒倒的矮瓦房,住的是穷人,经营的是鸡毛店。这街更短,不过一两百步便是一道石拱小桥,街名叫凉水井,或许多年前有口井,现在没有了。过石拱桥向左,是劝业道近年才开办的农事试验场。其中很培植了些新品种的蔬菜花草,还有几头费了大事由外国运回做种的美利奴羊。以前还容许游人进去参观,近来换了场长,大加整顿,四周筑了土围墙,大门装上洋式厚木板门扉,门外砖柱上还威武地悬出两块虎头粉牌,写着碗口大的黑字:农场重地,闲人免进。从此,连左近的农民都不能进去,只有坐大轿的官员来,才喊得开门,一年当中官员们也难得来。过石拱桥稍稍向右弯出去,便是通到上川南、下川南去的大路。大路很是弯曲,绕过两个乱坟坡,一下就是无边无际的田亩。同时,一带红墙,墙内郁郁苍苍的丛林山一样耸立在眼面前的,便是武侯祠了。
  武侯祠只有在正月初三到初五这三天最热闹。城里游人几乎牵成线地从南门走来。溜溜马不驮米口袋了,被一些十几岁的穿新衣裳的小哥们用钱雇来骑着,拼命在土路上来往跑。马蹄把干土蹴蹋起来,就像一条丈把高的灰蒙蒙的悬空尘带,人、轿、叽咕车都在尘带下挤走。庙子里情形倒不这样混乱,有身份的官、绅、商、贾多半在大花园的游廊过厅上吃茶看山茶花。善男信女们是到处在向塑像磕头礼拜,尤其要向诸葛孔明求一匹签,希望得他一点暗示,看看今年行事的运气还好吗,姑娘们的婚姻大事如何,奶奶们的肚子里是不是一个贵子。有许愿的,也有还愿的,几十个道士的一年生活费,全靠诸葛先生的神机妙算。大殿下面甬道两边,是打闹年锣鼓的队伍集合地方,几乎每天总有几十伙队伍,有成年人组成的,但多数是小哥们组成,彼此斗着打,看谁的花样打得翻新,打得利落。小哥们的火气大,成年人的功夫再深也得让一手,不然就要打架,还得受听众的批评,说不懂规矩。娃儿们不管这些,总是一进山门,就向遍地里摆设的临时摊头跑去,吃了凉面,又吃豆花,应景的小春卷、炒花生、红甘蔗、牧马山的窖藏地瓜;吃了这样,又吃那样,还要掷骰子、转糖饼。有些娃儿玩一天,把挂挂钱使完了,还没进过二门。
  本来是昭烈庙,志书上是这么说的,山门的匾额是这么题的,正殿上的塑像也是刘备、关羽、张飞,两庑上塑的,不用说全是蜀汉时代有名的文臣武将,但凡看过《三国演义》的人,看一眼都认识;一句话说完,设如你的游踪只到正殿,你真不懂得明明是纪念刘备的昭烈庙,怎么会叫作武侯祠?但是你一转过正殿就知道了。后殿神龛内的庄严塑像是诸葛亮,花格殿门外面和楹柱上悬的联对所咏叹的是诸葛亮,殿内墙壁上嵌的若干块石碑当中,最为人所熟悉的,又有杜甫那首“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言律诗,凭这首诗,就确定了这里不是昭烈庙而是诸葛亮的祠堂。话虽如此,但东边墙外一个大坟包仍然是刘备的坟墓惠陵,而诸葛亮的坟墓,到底还远在陕西沔县的定军山中。
  武侯祠的庙宇和林盘,同北门外的昭觉寺比起来,小多了;就连北门内的文殊院,也远远不如。可是它的结构布置,又另具一种风格:一进二门,笔端一条又宽又高的、用砖石砌起的甬道,配着崇宏的正殿,配着宽敞的两庑,配着甬道两边地坝内若干株大柏树,那气象就给人一种又潇洒又肃穆的感觉;转过正殿,几步石阶下去,通过一道不长的引廊,便是更雄伟更庄严的后殿;殿的两隅是飞檐流丹的钟鼓楼;引廊之西,隔一块院坝和几株大树,是一排一明两暗的船房,靠西的飞栏椅外,是一片不大不小、有暗沟与外面小溪相通的荷花池;绕池是游廊,是水榭,是不能登临的琴阁,是用作覆盖大石碑的小轩;隔池塘与船房正对的土墙上,有一道小门,过去可以通到惠陵的小寝殿,不必绕过道士的仓房再由正门进去。就这一片占地不多的去处,由于高高低低几步石阶,由于曲曲折折几道回栏,由于疏疏朗朗几丛花木和那高峻谨严的殿角檐牙掩映起来,不管你是何等样人,一到这里,都愿意在船房上摆设着的老式八仙方桌跟前坐下来,喝一碗道士卖给你的毛茶,而不愿再到南头的大花园去了。
  但是楚用来到船房一看,巧得很,所有方桌都被人占了;还不像是吃一碗茶便走的普通游人,而是安了心来乘凉、来消闲的一班上了年纪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多披着布汗衣,叼着叶子烟杆,有打纸牌的,有下象棋的,也有带着活路在那里做的。人不少,却不像一般茶铺那么闹嚷,摆龙门阵的人都轻言细语。
  今天是黄太太请女客,连她娘家的姊妹,足有两桌。楚用很高兴,从早起来,帮着大家收拾这,收拾那,连假山洞里的青苔都用花刀刮得一干二净,生怕哪个小脚女客不谨慎会滑跌。他极力想在女客跟前逞出一点能耐,并不是对女客有什么希冀,他知道今天来的女客有葛太太,有郝太太,还有某些不常听说的太太,当然也有小姐,有葛小姐,有郝家二小姐,年龄较大的,据说是表婶的待字闺中的妹妹龙三小姐。他这样殷勤,只是想表示一下,但凡是表婶的事情,他都有兴趣罢了。
  将近正午时候,厨子的酒席担子已进了门,两个娃儿和表婶都换了新衣裳,表婶甚至系上了绣花裙。他洗了手,正含着纸烟在房里换衣服。一件细白麻布长衫已从衣箱里取出,表婶恰好笑吟吟地走到房门边来。
  “今天在哪儿去耍一天呢?”
  “到哪里去耍?”他很不了然这句问话的意思。
  “哦!你还不晓得成都规矩。请女客是不请男客作陪的,除非是自己家里的小辈子,那才不用告回避,你看,连你表叔今天都不回来了。”
  “表婶,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呢?”他装得毫不在意地把细白麻布衫仍然放回箱里,从衣钩上抓下蓝洋布长衫,朝肩头一披。
  “我默倒你晓得哩。你到底打算往哪儿去?”黄太太是很关心的样子。
  “今天王文炳他们本来约我去逛草堂寺的乐群公园。”他沉吟了一下,只好这样撒谎说,“那么,我就老实晏点回来。”
  “为啥要晏点回来呢?女客们就作兴打牌,也散得早,二更以前便走完了。”黄太太敏锐的服光把他看了几眼后,又向他解释,“我本来要留你在家的。一想,于你还是不方便。因为小客厅要摆牌桌子,难道把你像闺女样在房里关一天吗?外面大花厅倒隔得开,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有意思。”
  她又笑着说:“真是哟!现在处处都在闹开通,闹男女平等。我看在学堂里,在街上,在少城公园,倒差不多。戏园子里还分得那么严,我们这些人家更不行。要是对老规矩差一点儿,大家的怪话就说开了。光我一个人倒不怕,就只你表叔嘛,口头只管说得好,偏他的顾虑就多。”
  楚用虽然心里不高兴,也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老规矩该遵守。多谢表婶替我想得周到。其实叫我和那些人生面不熟的女客过一天,我还搞不惯哩!”
  他离开黄家,并没去找王文炳,这时节,你知道他在哪里?逛乐群公园只是一句应付的话。那么,找谁去哟?他在成都只有这几个有往来的同学。除了黄家,更无亲戚,也没有别的朋友。成都这么大个城市,二十多万人口,这时,在他心目中好像比他故乡还狭小,还寂寞。他顶着火红太阳,信步在街上走着时,真有点失悔。他为啥不伙着同学们同乡们去争路?去搞同志会?就说搞这些没意思,他又为啥不回家去,同姐姐妹妹弟弟摆谈摆谈学堂生活和成都的一些新闻,并且看望一下妈妈爸爸好不好?为啥要借故住在黄家?住在黄家,又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难道真像彭家骐所讥诮的:吃得好,住得好,又有人服侍,又可睡懒觉吗?唉!这太小看人了!那么,为啥子?使人留恋的到底是啥?”
  他再朝心底下一搜索,不由很烦躁地红起脸来,把头连连摇了几下:“不见得就为了这坏想头?这是天理人情国法都不容许的坏想头呀!怎能让它作为理由?而且你只看她今天说话:老规矩不能差一点儿的。连请客的老规矩都差不得一点儿,还怕人家说怪话,哪还能说到其他上面?……唉!这样的话,为啥不早些天说哩?偏要那样有意无意地逗人,真可恶!……还是回家的好,眼不看,心不烦。对!回家!绝对回家!明天就走!”
  脚一跺,把心思收住,抬头看去:“啊!怎么走到满城来了!”
  满城里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少城公园。去过好多回了,没什么意思。别一些胡同倒真正幽雅清凉,但你能脚不停趾地走一个整下午吗?那么,看大戏,看灯影,时候又不对头。怎么混这无聊的半天哩?不如老实到乐群公园去跑一趟。记得那还在刚刚完工时候,曾同罗鸡公他们去过。百把亩稻田当中挖一个大泥塘,大半塘浑水,挖塘的泥土高高低低堆了一地,说是假山,连一根青草都没有,比保子山的乱坟堆还难看;也种了些花树竹子,都还没定根;站在池心亭上四面一瞭望,除三几处油漆得大红大绿的木架泥壁房子外,其余就是新筑的黄土墙了。那时觉得连少城公园尚远远不如,现在又过几个月,或许有点不同了。管他的,为了找个清静地方散淡散淡,跑去喝碗茶,也对。
  出了南门,已经向柳阴街走去。红火大太阳从薄薄的伞衣上烘下来,烘得满头是汗,背心上拖着一条粗发辫,更热。忽然一计较:恁热天气,何犯着朝乐群公园跑!这里到青羊宫足有四里多,过去还有三里上下,来回跑十多里,只为了吃碗茶,还要多花二十个钱的公园门票,那不如就到青羊宫、二仙庵这些地方去坐坐罢了。但一下又想到更近的武侯祠。那也是不常去的地方,虽然每年来省回新津都要打从它山门外经过。它的荷花池里,也和杜甫草堂的荷花池里一样,有大红鱼,有大乌龟。一下又想到成都儿的一句俏皮话,又叫作连把子话:“到武侯祠草堂寺去看乌龟吃茶。”这可以顿一顿,把看乌龟念成一句,吃茶念成一句,自然没什么坏意思,如其一气念下去,那意思就变成吃茶的是乌龟。“哈哈!成都儿就是有这些鬼聪明!”
  但他来到船房却没有空桌子。有一张桌上只坐了两个手艺人,都戴着牛角边老光眼镜在做活路,有两方空着,本可以镶着坐一下。他又不愿意。遂朝水榭那畔走去,口里一面叽咕:“今天时辰不利吧?跑了这么多路,连碗茶都弄不到口。好吧,老子就不吃!”
  走出水榭,跨进那道便门,两面矮土墙,中间闪出一条五尺来宽、弯环如半月的土道。两面墙外的慈竹全有几丈高,竹梢交合拢来,成了一个绵长的竹洞。仰头望不见天空,火红太阳被浓密竹叶挡着,仅能从不多一些缝隙间筛下不多一些活动光点。许多竹叶还映成一种像翠玉似的模样,连空气几乎都染绿了。
  景色异样,还非常凉快。没有风,飘拂到身上、脸上、鼻端上来的,是一阵阵清气。
  “想不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看来,今天的时辰还是不算坏。”
  其实还是坏。他才站了不到两分钟,本想把两边自粉墙面上着一些游人们用墨、用桴炭、用土红、甚至用碎瓦尖胡乱涂抹出来的什么诗呀词呀,以及古古怪怪的图呀画呀之类细看一番,还不曾看出名堂,顿时觉得手腕、手指、耳朵、脸颊、项脖,凡是暴露在外面的肌肤,一下奇痒奇痛起来。啊!才是被成团的蠛蚊袭击了!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样一个好地方没有人来布席睡觉,甚至没人来坐?
  用伞来驱逐,不行;用蒲扇来驱逐,好一点,但是顾得东就顾不到西。弄得楚用毛焦火辣,遂抓起长衫,抖开来向四面八方扑打去,果然有效。不过不能停手,一停手,那成团的小东西又围攻上来。这是一场战争。楚用越是应战,越是沉不住气,后来竟像发狂似的,一面挥舞着长衫,一面用脚踵向后退走,以军事术语说,叫作背进,其实就是败下阵来。
  “你们看哟!那是做啥的?……嘻嘻!……哈哈!……”是几个女子的声音。
  楚用一转面,恰对着三个脑后拖着短发辫,额前打着长刘海,身上穿着白洋纱衫子的年轻女子,都看着他在笑。他登时觉得两耳发烧,慌慌张张四面一看,原来已背进到惠陵前面那间很像过厅的小寝殿的石阶跟前。要是不经人一喊,再半步,就会栽倒在甬道上。
  楚用低下头去,很腆腼地拖着长衫,正待转身,忽又一个年轻小伙子过来喊道:“原来是楚襄王!为啥走路都不好生点,又在退,又在舞。”
  才是小胖子林同九。漂漂亮亮地穿了件湖色春罗长衫,脚下是雪白洋袜子,花缎下路鞋。相形之下,自己越发像个乡巴佬。匆匆打个招呼,还是要走。
  小胖子笑道:“何必走呢?既然幸会,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下好啦。来来来,这一位是范淑娟女士……”
  楚用手脚无所措的,脸又通红了。对着那个约莫十八九岁、在三个女子当中身材算是顶高的范淑娟,真不晓得该怎么行礼,是作揖,还是鞠躬呢?
  好像故意要窘他似的,小胖子咯咯地笑道:“楚襄王向来绷他开通,绷他见过阵仗,为啥不和范女士行个新式礼,拉一拉手?……嗨!告诉你,范女士是懿行女子学堂的学生,和舍妹、舍表妹同学。不特文明开通,国文也很好,是她们学堂里出色的高才生。”
  范淑娟真了不起,脸上没一点羞涩样子,还嘻开一张微嫌上唇过短的嘴,把粉红色的牙龈全露出来,向着比她几乎高到半个头的楚用说道:“二天送几篇国文来,帮我指点指点。我晓得你们贵学堂的国文程度都高。”
  林同九向楚用把眼睛一挤道:“看人家多大方!楚襄王,你又拿啥来向人家求教呢?”
  接着又介绍了他的妹妹林同英。说是才满十六岁,真不像。胖胖壮壮的,一张圆脸,细眉小眼,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矮一些,白一些,也爱笑,没有范淑娟大方。他哥介绍时,羞得把脸藏在她表姐杜暖云的背后。等到楚用向杜暖云深深低下头去,才又伸出眼睛来看她哥哥的这个同学。
  在最初一阵拘束后,到底因为有了和表婶相处半年的经验,楚用才消失了从前那种在女人跟前过分的羞怯;渐渐稳住心神,来回答林同九的问话:“唉!我就是还没回新津去哩!也要回去了。不是明天,定是后天。……没有的事!老实说,不是我不热心爱国,因为……怎么说哩?……我在同志会确实写过名字,但没有担任啥子职务。当然,我就不像王文炳那么热心了。……王文炳吗?他担任啥职务我一直不清楚,他自己说很忙,好像总务部也有他,文牍部也有他,讲演部也有他,交涉部也有他,大概是他自己说的能者多劳吧!你是不是要找他?”
  “我才不找他哩!一个多月的暑假,已经过了一多半的时间,简直没有伸伸抖抖地耍上两天,还去找些无干得失的事情来打麻烦吗?”
  楚用不由笑道:“这话幸而在我跟前说……”
  “就在王文炳他们跟前,我一样要说,顶多骂我是凉血动物罢了。其实,据我看,光在会场上喊一阵反对,未见得就能保得住路权。盛宣怀既得了摄政王的宠信,又有洋人撑腰,只一些四川耗子躲在洞里叫唤,你吓得倒他吗?我屁都不信!”
  楚用对这回风潮的见解,本和林同九差不多。但是经林同九这样毫无忌讳地说出,他又觉得不对。正想找理由驳他两句,偏偏那个范淑娟好像故意似的,把悬在殿柱上一副黑漆金字木刻抱联,朗朗地念道:“一坯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是漳河疑冢?三足鼎,今安在?对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不但念,还喊着小胖子问道,“同九哥,这真是崇实撰的楹联吗?你说好不好?”
  “岂止我一个说好,许多大名公都作过定评的。自然不是崇将军撰的,谁也知道是他的幕友,江南名士顾复初顾子远,又号道穆,又号潜叟代笔的。你莫光欣赏联语,你再看看这笔字,写得何等好法。”
  原来林同九家虽也和范淑娟家一样,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绸缎铺,他父亲却是一个累举不第的老秀才,对写字、作画、撞诗钟、打灯谜、撰对联这些小道,都很精通;并且又熟悉成都掌故,尤其成都三学中的掌故;平日在家,酒后茶余滔滔不绝的,就是这些,他的儿女们耳濡目染,说到这些上头,并不外行。
  “同九哥这样凑合对文作得好,到底好处在哪里哟?”
  “楚襄王,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人家问的是你。”
  “叫范女士自家说,问的是哪个,是你,还是我?虽说提着我的名字,用意却在考你,这叫作声东击西。”
  大家都笑了。
  范淑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同九哥就是这张利口讨厌!不管生人熟人,总爱说笑。说真话,我硬是在问你。”
  林同英接着说道:“哥哥晓得的。他前天帮爸爸抄集成都名胜楹联,每一副对子的典故,爸爸都有注解,还跟他讲过哩。”
  杜暧云比林同英大三岁,有她胖,有她白,也有她那么矮。当下也说:“我就不曾听见姑爹讲过这副对子,所以九表哥才着雷打慌了朝树子上支!”
  又是一阵笑。
  林同九把发辫上搭的丝绦子从腋下拉过来,在手指上甩着圆圈道:“尽在这儿斗嘴,没得意思,吃茶去吧。”
  楚用道:“船房里的方桌都遭人占了。我才从那里走来不多久。”
  “真是天生乡巴佬说的话!到武侯祠来吃茶,还到那些卖茶地方去受挤花钱吗?”
  “那你有啥子办法吗?”
  “自然有的!找着当家道士,打个招呼。他自然而然会把我们请到大花园里的抱膝独吟轩,恭而敬之泡上顶好的青城茅亭茶请我们喝,摆出专门用香油做的素点心请我们吃。体息吃喝够了,把嘴一抹就走,分文不花,才算角色。”
  又是他妹妹把秘密揭穿了,说:“是呀!这里的当家道士会写字,时常到我们家去和爸爸研究,爸爸也时常拿笔、拿墨、拿纸送他。上月还送过他一部啥子帖,说是中华书局才影印出来的。所以哥哥认得他。我们来了,他要招待的。”
  林同九笑了起来道:“这个鬼丫头,专门抽我的底火!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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