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不吐露,大家原也明白他的来意的。
端方自从花了四十万银圆(一说是四十万两纹银)运动费,钻了个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到手。当时,大家就知道他的目的,何尝在办铁路,不过是以铁路督办大臣作为桥梁,想恢复到三年前官阶——总督部堂。两湖总督想不到手,忖度了一下,自己确非瑞澂的敌手。一个时期,他差不多抛弃了初愿,真打算老老实实干几年铁路督办再看机会。哪晓得天公弄人,正当他在武昌平湖门外看好一片地方,准备兴建督办大臣衙门时候,偏偏四川出了事,偏偏又遭逢一个蠢汉赵尔丰有时听他摆布,有时又不听,把一桩顺手生意弄得糟不可言。起初被四川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心里不免有点懊恼。恨王人文,恨赵尔丰,更恨四川人。继而听见朝廷有派人入川查办消息,他又动了念头。寻思不如趁此把瑞澂挤往四川去查办,顺水推舟运动他调任四川总督,腾出的两湖总督,当然就归他所有了。至于赵尔丰哩,那好办,看在他哥赵尔巽的面上,给他搞个巡抚缺,倒合乎他的资格。他自以为如此一安顿,既合天理,也顺人情。还在瑞澂与赵尔巽商量联名保奏岑春煊之前,他已悄悄打电到京,四处运动。事情被瑞澂发觉后,很不客气地同他吵了一场。还见人就骂端老四阴险小人,不够朋友。瑞澂虽然大事糊涂,小处并不糊涂,对于自己私利,更其思考得周到。知道端方这个鬼,要是不送个花盘,光是吵骂一顿,始终是要作祟的。与其作消极的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彰明较著保举他去四川查办,把这祸害掀出去,掀到烈火地狱中去。烧死了,消却心头恶恨;烧不死,也使他受点作难。至少,一年半载不会遭他暗算。
为了要使这个恶客不再推三阻四,甘心前去,瑞澂还殷殷勤勤同他密商一番:第一步,他以查办川事的头衔离开武昌;第二步,再以会办川事的名义离开宜昌。等他到达成都,即下特旨,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这个圈套,本是他为瑞而设的,现在被瑞澂拿着反而向自己头上套,按照道理说,端方既是不比瑞澂老实,瑞澂且不甘心伸着脖子受套,他端方怎会伸出脖子来呢?
但是端方毕竟伸出了脖子。
原因之一,是他与瑞澂处境不同。瑞澂已经安安稳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叫他无端另去找马,当然势有不可。而端方却正彷徨歧路,拼命在找马骑,听说千里马就在前头,只须他跑一趟,便可抓住马缰。这种诱惑,他岂能拒绝?
原因之二,瑞澂在内边的力量委实大过于他。瑞澂同他密谈的三步办法,早得了内边许可,来往电报,可为凭证,并说,钦差查办之旨,不日即下。势逼处此,不奉诏不可,奉了诏,或许博得瑞澂谅解,凭借他帮忙,第三步办法,不愁不能实现。虽属推想,也算一种诱惑,他又岂能拒绝?
他也顾虑到:“四川事情,是由四川人反对铁路国有,反对四国借款修路而起。他们开会演说,骂我是卖国贼,我已经成为四川人的冤家对头了,我如何还能去查而办之?瑞莘儒运动我去,无非要我丢丑而已!”
他猛然想到四川保路同志会派来的代表朱山,似乎尚在武昌。他连忙把幕宾刘师培(在《民报》上写文章、与章太炎齐名的革命党人刘光汉。自被端方花钱收买过来,为他捐了一个四品京堂头衔,一直充当着端方的入幕之宾,经常替端方查查书,考考古,勾结勾结一些文采斐然、不顾行止的名士。名曰幕宾,其实清客;名曰清客,其实就是俗称的篾片)找来一问,果不其然。这个曾经在同志会上打破茶碗、指头流血的激烈少年,一到武昌,便留了下来,每日和刘师培,和端方的总文案夏寿田,谈诗论文,饮酒看花,好不兴会淋漓。
当夜,端方便与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亲切地谈了一会儿。
“你们四川争路风潮,其症结究在什么地方?”
“一在查账核实,二在民款无着。”
“设若既不查账,而又退还股款呢?”
“民情自安,风潮自歇。”
“还反不反对国有?反不反对借款合同呢?”
“当不会有。”
“日前赵季帅拘捕议绅一事,可知道吗?”
“略有所闻,不得其详。”
“是否即因路事而然?”
“以理测之,必因路事。”
“朝廷差我去川查办,足下以为如何?”
朱山连忙做出一种不胜惊喜样子,高拱两手道:“此国家之福,川民之幸也!山敢代表七千万父老昆弟、诸姑姊妹,高呼欢迎!欢迎!”
端方也不由拈须微笑道:“果如足下所言,庶几不负使命。”
端方因而决计伸出脖子去钻瑞澂的圈套。朱山因而得为端方的文案之一员而随之西上。
不过为了虚张声势,并为了万一之备,他接受了瑞澂建议,指调湖北陆军三十二标一营士兵,作为卫队,来保护他,并保护所带的二十多名随员,并保护所带的上百件的行李和古董。为什么他偏偏指调这一营呢?因为他知道,这一营是湖北陆军中间练得最好,服从性最强,而这营的管带叫董作泉,是他的学生,是湖北将弁学堂出身,是四川人的缘故。
他于辛亥年七月十九日登上楚裕兵轮,由武昌鼓轮西上。走了五天,于七月二十三日抵达宜昌。
不想到了宜昌,与川汉铁路驻宜昌总理、传胪120出身、四品京堂、四川人李稷勋一谈之下,方知道七月十五日赵尔丰诱捕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十三名士绅,不尽为了路事,还说为了众人要造反。已经引起四川百姓愤怒,几万民团围攻省城,军民交哄,死人如麻。四川事情,被蠢汉赵尔丰搞得如火燎原,不可收拾了!
“这样看来,我岂能睁起双眼跳岩?”他一连几封电报打到京城,自称能不足以驭众,才不足以应变,吁请另简大员,入川剿办。他的退堂鼓打得很响。几乎有不俟君命,便将率领原班人马,打道回鄂的样子。
但是不能由他了。首先,瑞澂便不能容他回到武昌。因此,瑞澂一面与赵尔巽电商,决定联名奏请加派岑春煊入川会办,一面竟严词阻止他,叫他务必静待后命。并告诉他,就由于他徘徊瞻望,迟迟不进,所以才不得不奏保岑春煊去四川会办,原来商量的第二步办法之所以变更,其责任完全在他。
同时北京方面也在催促他。并饬令瑞澂给他加派劲旅,以便他率领入川,迅解成都之围,而后会同赵尔丰,剿平川乱。瑞澂来电也说,已令湖北陆军第十六协协统邓成拔、第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统率一标精兵,分乘几只兵轮,星夜西上,归他调遣。如此层层逼迫,当然有进无退了。
不过使端方最后下决心,定期八月初一日取道施南、利川地界,从陆路入川(因为湖北所有兵轮,马力不大,都不能驶上三峡。而在川江唯一行驶的蜀通轮船,偏又在忠州地面搁了浅,不能及时出险。这时,秋汛尚大,三峡中水流湍激,木船行水,不但危险异常,而且也稽延时日。考虑再三,才决定他本人和十几个随员,和几十挑古玩字画,带领少数卫队起旱;其余人员、行李、军队、军需,全用木船,凭几千名纤夫拉上去),还是得亏他那在外务部当参事的儿子继先的一封密电。电文相当长,由老五端锦亲自译出。大意是,内边对于岑春煊入川会办一事,所见尚有分歧。庆亲王奕劻非常不满意岑春煊一个大钱未孝敬,就咬得这块肥肉。疑心也和铁路国有政策一样,又是载泽、盛宣怀二人得了钱,捣的鬼。已有风声漏出,岑春煊若再像从前一样,目中无人,那么,叫他在黄鹤楼住到过年好了。至于四川总督一缺,则决定易人,不管赵尔丰将来能否把川乱敉平,内边都认为人地不宜。现在就看他这位爸爸能不能赶在岑三爷前头进入四川,如其能够,而对敉平川乱又稍有把握,那么,四川总督这个肥缺,十有八九不怕人来争夺了。望他爸爸从速决定行止,勿再游移误事。
而且果然,比及八月十三日,由四川巫山县山路到达夔州府,接到瑞澂电报说,岑春煊已抵武昌,因对川事意见与内阁不合,一时尚难启节,请他不必待岑会商,只管兼程前进,勿失机会。
妙哉!妙哉!一则曰意见不合,再则曰勿失机会。可见继先的电告既有根据,而瑞莘儒亦确未中变原议,尽可放心了。现在剩下来的问题,就只有如何来戡定川乱这一点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