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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九)

黄澜生身边,真似一个闹山雀,尖声尖气说道:“你去看,楚表哥也是刚才回来的……”
  “等我说!”振邦不让他妹妹说下去,“楚表哥害了病,他的同学送他回来的……”
  婉姑也不弱,立刻又把话头接了过去:“就是那个姓彭的,还在楚表哥房间里……”
  黄太太一言不发,举步朝小客厅走去。
  黄澜生挽住婉姑小手跟在后面,一面问他女儿:“楚表哥病得扎实不扎实?”
  “我不晓得。”
  振邦说:“那不扎实?才下轿子,就是一个趱趱。”
  黄太太脚步更加紧了。奔进客房,连同站在当地的彭家骐都没有打招呼,便向床前扑去。白麻布蚊帐并未放下,一眼就见楚用好端端地躺卧在卧单上,仅只脸色有些苍白,也比才移到学堂住宿时候瘦了些,眼窝又有点下陷,颧骨又有点突出。
  楚用连忙坐了起来,带笑说道:“表婶回来啦!房子看好了不曾?”
  “邦娃子说你病得很扎实哩!”黄太太缓了一口气,心里才安定了。
  “没有啥子,只是才下轿子,头还有点晕,脚还有点……”
  黄澜生也同子女走进来,问楚用的病状。
  彭家骐一旁笑道:“这阵又像好了。在讲堂上一头昏倒时,确很扎实,所以土端公才特别找我送他回来。”
  黄太太伸出手掌,放在楚用额头上摸抚了一下:“并未发烧嘛!”
  她丈夫道:“多半由于血虚所致,倒不要紧。”
  黄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功课也太紧了!你想嘛,受伤才好的人,咋受得住从早到黑地上课。这样搞法,好人也会拖病的。”
  彭家骐说道:“确实太紧了,一点自习时候没有,光凭教习在讲堂上卖嘴巴,作兴毕了业,我看,学的一点点东西,只好原封原样还跟教习去。”
  楚用笑道:“本来学的东西便没用,还跟教习去,也没有啥子可惜。”
  黄澜生也笑道:“那你们怎能算是毕其业呢?”
  他太太似乎倒认真了,说道:“真的,子才就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因为罗升、菊花拿烟拿茶出来,大家遂从这间小房间里移到小客厅来起坐。
  黄太太又理着刚才说过的话,对楚用说道:“你说对不对,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楚用微笑着把表叔看了眼,却不作声。
  黄澜生摇摇头道:“不对吧?不再进学堂,就是不叫子才毕业。太太,你要晓得,现在住学堂毕业,等于从前科举时代考试及第。你不要他毕业,岂不误了他的功名大事?”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太太瞟了他一眼,又回过脸来对着楚用说道,“我说不进学堂,只是说现在不要去拼命毕业。过了这学期,等身体完全复了原再进学堂,不是一样吗?”
  彭家骐道:“并不一样。这时候不毕业,便要降到下班。下班毕业时期,在后年暑假,算来就要延迟一年半。”
  黄太太眼睛几眨道:“你们一班人全都在这时候毕业,就没有一个人漏掉吗?”
  彭家骐、楚用一齐说道:“咋个没有?有啰……”
  他们扳起指头一算,尽管有同学分头写信去了(直到八月十三日,成都地区的邮政局才恢复了收递信件。但是来去的信,都须经过赵制台派去的委员检查,稍有涉及时局的言语,都要扣留的),但至今还没有从家乡来上课的,就有陆学绅、乔北滨、罗启先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来迟一点,也未可知。独有王文炳却成为一个没脚螃蟹,从七月十五日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了。要是他不自己赶来,起码,他这个人就会漏掉。
  楚用并且若有所悟地向彭家骐喊道:“嗨!老彭,土端公搞的这场把戏,该不会设下计策,安心不要我们这些人回学堂,等于无形之间把我们斥退了?”
  两个人一研究,确乎很像。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屠致平最憎恨的学生,成立学生同志会那一天,彼此仇怨结得更深。七月十五日,几个人与他冲突后,离开学堂,都未按照学堂规则请假。所以他趁着大家未在时候提前毕业,而且只在学堂里面出一面牌告。显而易见,就是希望这些学生不能来。不能来又不请假,毕业试验又未参加,那无疑是自甘退学了。按照规则讲来,但凡自甘退学者,等于记满三大过被学堂斥退,是不许再来肄业。若还有志读书的,只有到别的学堂投考新班,重新再读五年。如其要考插班,必须取得原住学堂肄业已满若干学期的证书。那么,你这个人只好投在屠致平的脚下,俯首认罪之余,还要听他的摆布。但是像彭家骐、楚用这两人,从旁得到消息,赶来上了课呢?他暂时不问,功课加得这么扎实,只要你赶得上;再像陆学绅班般人来得越晏,当然越发老火,恐怕连睡觉时间都得牺牲。等到毕业试验,他才想些古怪方法来整治你,把你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之后,还要扣你的分数,不准你毕业。
  彭家骐越研究越气愤,不由握起拳头向身旁茶几上一捶,直着脖子骂道:“老狗日的胆敢跟老子为难,老子硬要……”猛然察觉这里原来是黄家,是讲礼貌的官宦人家,而面前坐的这位太太,又是才见一两面的生人,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脸巴、耳根全都发起烧来。
  黄太太倒不注意他的窘态,只是瞅着眼睛叹道:“唉!莫非子才还是得去上课不成?”
  “当然啰!”楚用把胸膛一挺,“我现在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休息一夜,明天决定进学堂去。”他也不知不觉骂了句粗话:“妈哟!仗都打过,还输这口气,非把毕业文凭拿到手不可!”
  这一来,倒使他的表婶大为高兴。心想:“这小伙儿到底还有气概。”本来微含焦灼的眼色,也转露出一丝笑意。但口里仍在劝他,叫他要留心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若是真个把身体拖坏了,讲比说,拖起了痨病,就把文凭拿到手,又有啥子好处?”
  黄澜生一直沉默着在抽水烟,这时方才说道:“算了吧,我们来谈一谈搬家的事情,好不?”
  楚用登时接口说:“对的。我正要问表婶,奎熙介绍的房子,还可以住吗?”
  黄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倒笑不笑地说:“咋个不可以住,那么好的公馆!只看你表叔合不合意?”
  “嘿,嘿,子才,这是你表婶的反话。我说,房子是坏一点,不过……”
  “坏啥子!连猪都住下的!”她定睛看着楚用,两手比画着,“可惜你没有同去,你看哟!屁股大三间破房子,这么点点矮,有门框,没门扇,这都不说了。上头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瓦片稀得看得见天。一间房子有地板,可是大洞小眼,一不当心就会踩到地板底下去。我也看过些破烂房子,就没有看过这样又破又烂。嗨!光是破烂也罢了,还脏得要死!……”
  彭家骐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满城,我倒熟悉,要找一所像你们这样的公馆,那倒休想。但是也有可取的地方,首先是树木多,其次是清静……”
  黄澜生连忙接口道:“我也是这意思。那位奎君介绍的地方,确是幽雅得很。至于房子哩,培修一下,也还将就住得。”
  “那么,你是安心要我去受罪的了?”
  “又不要你长住下去,暂时住几天,我想总比无端受惊受怕的好些。”
  彭家骐插嘴说道:“原来,黄老伯,你们并不是搬家啰?”
  “不是,不是,仅仅为了同志军按进省城来时,秩序不好,免得遭受池鱼之灾,找个背静地方躲避一下而已。”
  黄太太立即对彭家骐说道:“彭先生,我看你这个人很爽直,比我们这位表侄儿说话有斩杀。现在就请你评一评看,同志军若是按进城来,到底会不会有骚扰?会不会骚扰到像我们这些人的头上来?”彭家骐吃了一惊。他虽然也是二十岁以上的一个小伙子,但还没有被一个场面上人如此恭维过,何况是一位太太,是同学楚用经常称为精明能干的一位太太。他有点慌张,黄褐色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本来说话不起草稿的,这时反而思索起来。他首先谦逊了一番:“我这么一个年轻乡坝老,还没有本事来评判这样事情!”他脑筋忽然一闪,想起三渡水那桩事情,这是他受激刺最深、至今耿耿于怀的一桩大事。他遂沉下脸色,徐徐说道:“我只把亲身经历的一回事给大家谈一谈……”
  他讲得非常详细。因为反反复复讲过多次,事情的首尾,他不但记得透熟,并且也有了剪裁,也有了轻重,到关键地方,还能一边叙说,一边描绘。虽然还赶不上当时说评书的钟小,可是连听了两次的楚用仍觉像听头一次似的,心酸得要哭;两个小孩不等听完,业已蒙住耳朵说:“好怕人呀!”都跑了出去。
  小客厅里寂然了一会儿,黄太太才低低说道:“硬有这回事吗?……哼!……真忍得下手……百多人……活生生的呀!……”软弱女性的眼泪毕竟夺眶而出,以致喉咙都有一点哽咽。
  黄澜生强健一点,把眼泪忍住了,叹息一声道:“这能算文明举动吗?”
  楚用道:“当然不算,实在野蛮已极!那天彭家骐在学堂里刚刚摆完,我就说,从此我再不想附和同志军了。”
  彭家骐回复了他原来的态度道:“孙泽沛、吴庆熙这班袍哥,到底不是革命党。所以这班人要是得了势,当然不会有啥子文明举动的。不过老楚的想法,我也不以为然。因为同志军里面分子很复杂,孙泽沛、吴庆熙之外,也有真想革命的,比如老楚所说的张尊、张捷先这些人,他们就文明得多。难道这样的同志军,你也不附和它?”
  黄太太道:“这些那些都不忙说了。我只请问你,同志军真个按进城来,不是硬就会乱来吗,比方杀人、放火、抢东西这些事情?”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不用再问了。总之,现在是乱世道,我看,还是预备一下为妙。太太,我打算明天就叫高金山去把肃大嫂子的房子租定,多雇一些泥木匠人收拾,安置一些笨重家具,打发罗升先去住着。局面实在不好时,我们再去躲几天,稳定了,又回来,决不长久住下去。”他又启齿一笑道,“也算狡兔三窟之计。太太,只好这样办吧,你看对不对?”
  “当然由你了!唉!这样乱世道,哪天才清平哟!”
  “清平?……乱才动手哩。真正乱的时候,恐怕不久就会来的。”
大波》第二部书后
  按照原先计划,《大波》只打算写成上下二卷的106。但当上卷出版后,有朋友亲切地批评说:“看完《大波》上卷,酷似看了一出编排得不大好的大戏。但见人物满台,进进出出,看不清哪是主角,哪是配角。甚至完场了,也没看见一点缓歌慢舞,令人悠然神往的片段。”也有人批评:“不是戏,倒像是辛亥年四川革命的一本纪事本末。人物既缺乏血肉生气,而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形也反映得不够充分。说它是小说,还该努力加工。”第三类朋友则说:“小说倒是小说,只是散漫得很,结构得不好。”
  朋友们的批评非常中肯,我无任感谢!
  我犯下这些毛病,总原因在于素材太多,剪裁排比上不得其法;人物抒写,几乎分不出主从,情节发展,也有层次不明地方;有些不该描绘之处,描绘了,有些该形象化之处,又没有形象化。例如在上半部,尚不慌不忙,反映了一些当时社会生活,多写了一些细节(也有朋友批评细节写得过多,不免有点自然主义的臭味)。但是到下半部,进入主流的同志会运动,却完全从正面去写会场争论,只用了很少笔墨写到会场以外的社会活动。本已安排要将妇女同志会、优伶同志会、儿童同志会的种种活动,写一些以增加气氛,就因了要节省篇幅,把许多烘托手法(这是中国古典小说最值得学习的一种手法),一例省去;甚至引起同志会分歧的革命党与立宪派、维新派的斗争,也没有用力去描写(在第二部中才补叙了一些),以致干巴巴地凑成一副骨头架子,而缺乏生人气。
  因此,在一九五八年三月初,开始谋写下卷,便深深感到了困难。设若再照上卷下半部那样写法,失败当然更厉害,结果必是一部不像样子的记事文。设若放开手当成一部小说写,那么,就写上三四十万字,也不见得能够写到成都独立,大汉军政府组成,尹昌衡把赵尔丰的脑袋斫下;更何能写到四川统一前后,那些错综复杂,阴谋诡计,十足表现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之难于彻底的真相?而且上卷末的制台衙门流血,既写得不够全面,那件事,还只算四川乱事的开始。必到川西坝民众起来了,同志军因利乘势,与赵尔丰的军队不断冲突,使得清朝统治阶级手忙足乱,不能不派遣端方统率一标湖北新军入川,又不能不叫瑞多调劲旅到川鄂边境布防,以致武昌空虚,革命党人振臂一呼,而于十月十日打出革命第一枪,这才算得“轩然大波”,也才是《大波》的主题。这是一种有关键性的政治运动,它当然要影响到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当时的人们思潮。你写政治上的变革,你能不写生活上、思想上的变革吗?你写生活上、思想上的脉动,你又能不写当时政治、经济的脉动吗?必须尽力写出时代的全貌,别人也才能由你的笔,了解到当时历史的真实。我是这样的理解,我对下卷的写法,才另作了打算。
  碰巧,一九五八年从五月起,我又病了一场。病得扎实时候,医生切嘱不要工作,只许游公园、静坐。游公园,不便;静坐,搞不来;借此机会,便把以前曾经看过的若干部中外古今大部头小说,搬出来温习。从这中间,得到很大启发,懂得细节应该如何处理。方不嫌其累赘、讨厌;插叙应该如何摆法,有时候顺理成章地小小插一段,接着便回顾到正文,有时占一章或几节,看来似乎不连贯,但比较在正文中顺带几笔,反更显得光彩动人。而铺叙也应该看情形而定,有时宜兔起鹘落,起迄屹然;有时也宜故用拙笔,平铺直叙;还有,该长的不应求短,该短的也不要将其展长。上面所说,虽然只是关乎写作技巧,关乎表达方法,但它却帮助我把下卷的轮廓构成。默计一下,再写一部与上卷差不多长短的下册,但仍只能写到端方带兵入川,与赵尔丰发生斗争;同志军、革命党正如野火燎原,由争路风潮转到革命流血。以时计之,正当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不久。距离成都独立,重庆蜀军政府组成,资州鄂军杀端方,成都尹昌衡杀赵尔丰,直到四川统一,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失败,仍然还有相当远的程途,仍然还需要若干多的篇页。难道在前说过只写上下两卷,“息壤在彼”“一言为定”,以下的题材便听其截然而断了吗?这样做,漫道我不以为然,恐怕亲爱的读者也会不以为然吧?因而,我才商之作家出版社,将现写的下卷,改为中卷,以下再写一部下卷了之。不意到今年十月间,作家出版社来信说,按照我的材料看来,一部下卷能否容纳,大是问题。不如将现写的一部,作为上卷的第二部,那么,下卷也就不限于一部了。接着,他们又来信说,不如干脆不要分卷,就这样分为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乃至第四部;而且准备《大波》上卷重印时,就改为第一部。啊也!这提议太聪明了!我这个笨家伙,何以就一直思不及此呢?
  再说,这本《大波》第二部,本应该在一九五八年年底写成的。即因为害病,脑力不健康,七个多月内也写了十多万字,但是一多半都成了废品。到今年一月继续开笔以后,只整理出不到八万余字,其余一十八万余字,都是今年赶出来的。说赶,一点不错,有时硬赶到夜深人静,头昏脑涨。说是为国庆献礼,希望八月底能全部交稿。我自己也下了决心,要向党与国家贡献出这区区力量。无如我的写作水平不高,每一章稿子,起码要写两道,有时还写上三四道。而写作能力也不强,集中力量,连写上五六天,纵然不因事耽搁,自己也得借口休息一下。所以到十一月下旬,全稿固然赶起了,还是一部不大像样的半成品;仍然希望亲爱的读者们,本着批评第一部的热情,不惜扎扎实实加以指教,使我着笔写第三部时,有所改进。这绝非照例的谦词,实是我的由衷之言。是为记!
李人
1959年12月于成都菱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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