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之后,葛寰中看见刘师培、朱山、弼良分别邀约周凤翔、邵从恩、曾培几个人,有的到对厢书斋,有的到花园,说是去欣赏宋拓碑帖——左右不过那几本什么云麾李思训碑啦、化度寺碑啦、澄清堂帖啦、真绛帖啦等等,都早已看过了,纵说纸墨光丽,逸趣横生,也值不得这样欣赏!何况那个刘师培,尽管大家恭维他学问好,听说他写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可见看碑帖是虚,其实是别有图谋的。他本是“闯酌候光”的“不速之客”151,别人有事,应当回避他,他自己也应当知趣点,走开为妙!
于是揩脸漱口之后,吩咐何喜叫大班提轿子,向彭兰村道谢而去。差不多走了三条街,葛寰中猛然想起,他的旧上司周善培一自被参辞脱提法司,他还没有去亲候请安。知道的人,自会原谅他公忙。但在一般人眼里,那就难免要怀疑他势利。此刻恰恰有空,为了不叫人批评,遂命大班改道去周公馆。
周公馆的确有异于往昔!首先,大门外便看不见一乘轿子。不特没有绿呢蓝呢等大轿,就连轿铺里的黑油篾篷小轿也没有。走进花厅,也有一种冷清清的气象,墙壁上的字画,坐具上的披垫,全收了。
周善培一身便衣出来,态度很是潇洒。让座后,不等葛寰中开口,先就一个哈哈笑道:“你来得好!我这两天很清闲,正打算找老朋友来谈谈。不过我们得先来个约定。第一,不许说慰安话;第二,不许说奉承话。要晓得,端午桥参了我,倒给了我一个难得机会,使我在这吃紧关头上,得以洗清满身积垢,还我本来面目;至少,可以叫四川人明白我姓周的,纵有对不住国家地方,却万分对得住四川人;目前或许还有些误会,将来是非总会大明的。到那时,再烦老朋友作个见证,当前,倒不要你们为我抱不平,这是一。”他送了茶,接过跟班递去的水烟袋,并且让葛寰中把雪茄烟咂燃,接着说道:“其次,我要说的,凡百维新,官场恶习,实在也该洗刷洗刷。何况我现在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我们彼此称谓,不宜再用那些恶俗名词,什么大人啦!卑职啦!宪台啦!属下啦!听起来,实实令人肉麻!我们最好是兄弟以待。夫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新名词叫作同胞。若说尔汝相呼还不习惯,那就叙一叙齿吧,你似乎长我几岁……然则,你是老兄,我是老弟,既合于古,也通于今,端午桥闻之,也不会说我怪癖的!你说对么,老兄?”说完了,还带了两个哈哈。
葛寰中开始倒怔住了。继而想了想,遂启齿笑道:“门生却不便与先生拉平呀!”
“怎么又门生先生起来?你拜过我的门吗?”
“难道先生竟忘记了?门生不仅递过帖,磕过头,还参拜过太师母与师母来的。”
“哦……果有此事。然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152。我当时何为那样愦愦……也好,我们打个折扣吧,你只管以先生呼我,却不许自称门生。”
“这怎么可以?”
“都以我字相称,有何不可!”
果然,不拘礼数,两个人谈得更其自如了。谈到当前时势之糟,两人见解完全相同,都认为革命党之所以如此得势,并非革命党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大都由于朝廷自己造成。亲贵争权,政以贿成,且不说了,“如其早点效法德日,改为君主立宪政体,俾天下俊杰,各在其位,各舒其志,革命党的邪说,是不会动摇人心的!”及至谈到四川局面,两人的见解便略有不同。葛寰中还是他的老看法,以为四川乱源,固然源于争路风潮,而弄到不可收拾之境,还是因为赵尔丰之无定见。
周善培摇头叹道:“你是局外人,又在事后论人,无怪要对赵季帅多所指摘。其实,赵季帅何能负责,他只是代人受过而已!我问你,我的那篇上端午桥的长文,可看见过?”
“熟读过几遍,先生的文章……”
“我不与你论文。我只是说,看了我的那篇东西,你就应该明白四川之乱,孰实为之,而孰令致之了……”接着便把文章中质问端方的三层,自己背诵起来。越背诵,声音越高,显然已抑制不住他那满怀愤懑之气。
“你看,他既玩弄了赵季帅,到头来,反把一切罪责,卸在赵季帅身上。尤其可恨的是,无中生有,把我拉在中间,想置我于死地,以报我代王采帅执笔,奏劾他与盛杏荪误国的宿憾……真是,找遍中外古今,也找不出像他这样的小人来!”
在这个情况下,葛寰中只好违约,既慰安了一番,又奉承了一番,还颇颇扼腕地为之抱了一番不平。
“然而小人枉自为小人!我的那篇长文传播之后,不管是同志会、同志军、哥老会、革命军,都完全了然川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因而,对于赵季帅不惟有恕词,抑且悯其当人傀儡。听说,现在已有数万之众,把端老四围在资州,要和他算账;端老四业经弄到走投无路了!”
周善培称心乐意地笑了笑。又抽了一袋水烟,问道:“日来,你可有关于端午桥方面的消息没有?”
“有的。适才在一个至好家里,正遇见几个由资州来省的人……”
“什么人?由资州来,一定是端午桥方面的人啦!”
“大概是的。”葛寰中遂从头叙说,他之去郝家,本有一点小事。不意跨进客厅,恰遇着曾笃斋、彭兰村借郝家地方请客。是时,正上大菜,大家邀他入席,他推托不了,只好做了个临时陪客,除郝家父子外,是周紫庭、邵明叔、张表方、颜雍耆数人。正客中间,只有一个朱云石是见过面的。其余二人,却是初会,“经郝达三介绍,方知一个颀长而瘦的,是鼎鼎大名的刘申叔……”
“刘申叔,何人也?”
“据说,就是曾在《民报》上写过文章,学问很好的刘光汉,又名刘师培的这个人。”
“哦!我晓得这个人,是个有文无行、不甘寂寞的民党。他早已在端午桥幕中当清客。此人不足道。不过这时来省,也是有文章的。还有一个,又是什么样人?”
“是京师旗人、云南临安府知府弼……”
“弼良!这是尹良的兄弟呀!”周善培霍地站起,一步便跳跃到葛寰中身边。举止那么轻捷,完全失去了那种大员们的雍容仪态;并且不像是已过三十年纪的中年人,满脸急逮地问道,“他们说些什么话……告诉我!重要之至!重要之至!咳!弼良又偷偷上省来了!两弟兄又不知要捣些什么鬼!”
葛寰中也站起来回答说:“席间只谈了些空话,丝毫没有涉及时势,无论是省外的,还是省内的。此外,就只观赏过几册宋拓碑帖……”
“是郝议员家的东西吗?”
“不是。郝家父子向不考究临池的。想来,是端午桥的东西,因为签条上都题有陶斋珍藏……先生怀疑这些人来省,其中定有文章,我也有此同感。因为刚散席,客人便与陪客挤眉弄眼,相率走到对面厢房去了。说是研究碑帖,当然,那是托词,只不过要回避我这个生人罢咧。而且这一席应酬也怪,主要客人与陪客之不伦类不说了,只论曾彭二人,为什么要借郝家地方请客?难道请到他们自己家里便不成吗?……”
“你的意思呢?”
“那何消说,不过为了避人耳目。”
“其中究竟,惜乎你不问一问郝议员。”
“问也不中用,他们不会说的。因为我入席之后,就察觉郝家父子都有一种踧踖不安的神气。”
“这更值得研究了……”
周善培背负着两手,在光光的地板上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把脚一顿道:“无二无疑,决然耍的是这种把戏!”随即站在葛寰中跟前,睖起一双微凸的金鱼眼珠,咬牙切齿说道,“总之,我不能让端老四的诡计得逞。此人如果上了省,我周善培还能不遭其毒手之理?我与端老四已经势不两立了!”
葛寰中心里一震,想不到他偶然捎来的这点消息,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影响。他不禁问道:“先生打算怎样办?”
“现在还说不定,首先要打听清楚这几个人来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顿了一下,“我找吴璧华商量商量。我看,要破端老四的诡计,还是要仰仗赵季帅。好在季帅与端老四,也是道士的发髻,挽紧得不容易解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