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当中,把这个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麻烦得不住叹气。
他是一个世故极深,而又最为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自谓平生没有祸害过人,没有做过半星恶事;也未帮助过人,未做过一桩好事。现在行年已过知命,正是颐养天和时候,怎么还能牺牲素抱,来搞一些于己无益、于人也未必有好处的事情?因此,当争路风潮汹涌澎湃之际,连八十老翁伍崧生翰林都不免扶杖褰裳,逐逐于诸少年之后,号呼奔走,既愤且悱;而他从头至尾,仅仅参加过一次,不但没有发过言,而且没有动过容。当然,七月十五以后,他更游心物外,一尘不染;就在暑假当中,他也每日必到高等学堂,邀约二三知心好友,在深深的竹园静院里,饮酒、品茶、作无情对、敲诗钟,以遣永日。
这样一个世事洞明、超以象外的先生,何以那一天,会被人拉到郝达三家来,惹了一身是非呢?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约他的人只是告诉他,刘申叔带来端陶斋收藏的几本宋拓,不特精妙绝伦,还是海内孤本,不可不一饱眼福;而刘申叔又邃于经史典故,也是浊世中一个难得的佳士,不可不与之一谈。两者俱投上了心眼,你怎能怪他不欣焉命驾呢?
当他的学生周善培青衣小帽,坐了乘轿铺里的对班小轿,到南大街他的公馆来晋谒老师时,他不等学生拜揖完毕,便皱起眉头笑道:“你来,是不是要请教我那天共刘申叔、朱云石、弼焕然三人,谈过些什么话吗?”
周善培那么伶俐的一个人,也不禁惊呼起来道:“先生真果圣智如神了!”
“不奇怪啊!假如事不关己,你这个丢了纱帽的大员,怎会暮叩柴扉,下顾到我老朽呢?”
一阵哈哈大笑。让座,送茶,递烟袋。
“这两天我心里憋得好慌。你不来,我也待找你了。孝怀,你得当心!假使端陶斋所谋苟遂的话,于你是不利的!你今天来找我,莫非已听见什么风声了?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古人阅历之言,一点没错啊!”
学生懂得先生的脾气,说话与作文一样,在点题之前,一定要用若干闲笔动荡,谓之蓄势。并常引“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这两句诗,以为是作文妙诀。因此,当他方正盘马尚未弯弓之时,你千记不要打岔。如其不然,他那支箭,就更不容易发出来了。
果然,在周善培耐心静聆之下,周紫庭才缓慢而老实地告诉他,刘师培等之来,原是奉端方差遣,游说成都绅士:“现在各省都独立了,四川何以尚无动静?这自然是因为赵季和不愿意。赵季和之不愿意把政权交出,让四川独立,一半固然出于他贪恋权位,一半也由于他平日暴戾恣睢,多行不义,招来七千万川人怨毒,生恐政权交出后,大家欲得而甘心之。但独立已成为当前潮流,违反潮流,必有后灾。川人若不及时摆脱赵季和压制,而顺应潮流,则未来灾祸,准会落在川人头上。那时,赵季和固难幸存,而川人亦必与之同归于尽了。今为川人计,只有从速欢迎端陶斋来省,共谋抵制赵季和,即时拥戴端陶斋独立。如此,四川便可出水火而登衽席矣!”
这个高等学堂总理记性真好,他仅仅心烦意乱地听了一遍,居然能够撮其大要,把三个人的话组合成一篇首尾具备的短章,而且不掺杂自己一毫意见。只是说完后,补充了一段:“端陶斋兵力虽嫌少薄,但他们说,都是鄂军精锐,器械亦甚犀利,万一冲突起来,川军实非其敌。所以他们深望川绅一面派出代表前去资州欢迎,一面切告川军,勿再服从赵季和乱命。假使赵季和要依赖武力以抗前旄,就叫士卒们倒戈归顺;无论官兵,一体晋级倍赏。他们说,川绅无异川军父兄,父兄有命,子弟安得不听?苟能如此,四川定可不流血而跻于升平,固官民之幸也,而川绅造福之功,亦伟矣哉!”周紫庭还滑稽地把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嘿,嘿,伟矣哉!伟矣哉!”
周善培却不笑。并且有意地问道:“先生意见如何呢?”
“什么意见?”
“就是说,对这班人所提,是许之呢?还是拒之?”
“我以何理由要许之?难道我还不知道端陶斋为人吗?此公惯伎是过河拆桥;进一步,是罪归于人、功归于己的!”
“其他几位呢?”
“你以为曾笃斋、颜雍耆辈都不如我高明么?邵明叔倒敷衍了几句说,事情太大了,必须多约几个有力量、有声望的大绅商量,光只我们几个人,是难于为力的。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端陶斋决心要来成都,一计不成,二计必生。他果然来了,四川之独立不独立,倒在其次,孝怀,我却为你担忧。你那篇文章,痛快固然痛快,但太予端陶斋以难堪,你若落在他手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急于想把这场遇合告知你,就是要你早为之计……”
先生且这样关心,弟子为了本身利害,岂有不早为计之理?周善培一坐上对班小轿,便直接去找吴钟镕商量。
又一个黄昏时候,周紫庭正待出去找朋友,不意周善培又急匆匆走来。一看见老师,来不及寒暄,便低声说道:“先生要出门吗?请留步,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麻烦先生。”
“哦!”他照规矩皱起眉头笑了笑。回身让学生进到那间将就厢房改为的会客室,“是不是又有关于端陶斋的事?”
“请先生先看这件东西!”周善培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起的公文纸,双手送了过去。
周紫庭一怔说:“是什么?”先把老花眼镜从挂在马褂衣纽上的搏花盒子里取出,戴上。将公文纸打开,凑着由撑开窗扇的窗口上射进来的余晖,念道:“大理院奏为遵旨判拟要案,请饬按名解京,讯取确供,以成信谳,恭折仰祈圣鉴事……”他连忙问站在身畔、几乎比他矮半个头的周善培:“大理院的奏折。难道伯英他们的案子又翻了?”
“与伯英他们无关。先生看下去便知其然了。”
“噢!”于是又念了起来,“宣统三年九月二十日,内阁奉上谕:资政院奏,疆臣罔上殃民,违法激变,请明正国法,以遏乱源一折。着将此案交大理院,按照法律判拟具奏!等因,钦此!原来是赵季和的案子啊!”
他遂跨前一步,几乎就靠着窗台,更注意地念道:“臣等当以案关激变良民,情节极为重大,自非将在案各该员等,提解来京,严行质讯,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怨愤之气。……哎!闹大了!”他跳了几行,继续念道:“查资政院原奏,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有你?孝怀,何以资政院奏劾,也将你牵入了?可惜没有看见资政院的原奏……”
“不用看,”周善培满脸尴尬地苦笑道,“可以想见,他们也是跟着端大臣打和声的。不然,便因受了端大臣的运动,当然所见同,所言亦同的了。”
周紫庭没有理会,接着念道:“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饶凤藻等四员,均系案内紧要之犯,相应请旨饬下署四川总督端方。迅派妥员,一并押解来京,送交臣院,讯取确供,再行按律,分别定拟。并由总检察厅电饬该省高等检察长,将激变情形,详细调查,并将全案卷宗检齐送院,俾免狡卸,而重宪典。所有承审要案,请解院质讯缘由,是否有当?理合恭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宣统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奉旨:依议。钦此!”
就是这个极有涵养本事的人,在退还这张公文纸和取眼镜时候,也不由两手微颤,眼睛里也表现出一种不安神气,一面问道:“这是哪天接到的?”
“就在今天上午,吴璧华去见赵季帅时候,赵季帅递给他说,是刚才由资州电局转来的。”
“那么,京师是无恙的了。外间所传,可见是谣言。”稍微停了停,不等周善培开口,他接着说道,“看来,端陶斋必然来省无疑,或者就在这两天内,也说不定……赵季和对此作何打算呢?这倒是一桩棘手事情!拒之哩,不免抗命之嫌,还恐罪上加罪;从之哩,嗯!危险,危险……”
周善培反而笑了起来道:“先生宽心。我们倒要感谢端大臣把这通电谕传来,不然的话,赵季帅还下不了决心,我也不会把邵明叔、陈子立邀约到这里来麻烦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