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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变(二)

  及至最后一船把陈锦江和第三排士兵渡到对岸崇庆州地界,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到底由于河面宽,水流湍急,渡船一开出去,总要被浑浊的激流冲下里把路,然后才搭得上洄水,才能依赖洄水力量,斜斜地靠近对岸岸脚。到这里,船上的人也才得以使用气力,靠着竹篙、扁担,把船一寸一寸地撑到渡口。这与在岸上估计的大有出入,所费的时间,当然超过得很远很远。
  崇庆州地带果然不像温江县那样平衍,刚一渡河,就显得丘陵起伏;田畴也不及温江县治理得那么好,长茅灌木弥望都是。
  陈锦江才登上陡坡,周启检已经满脸焦急地走到跟前说道:“想不到时间耽搁这么久。督队官,我们只好不在羊马场歇脚了。”
  “难道不叫大家吃饭吗?”
  “还有三十二里路程。一顿饭又要耽搁一些时候。不如赶拢了,再说。”
  “好吧,就照你的话做。”
  士兵们倒没有什么,叫准备起身,大家便站了起来。只有那四百多名挑夫,因为过了渡,不准他们乱走,只许散坐在黄桷树周围吃叶子烟,他们已经不自在了,听说不叫吃饭,还要赶三十二里路程,于是好多人都打起叽喳来了:
  “饿起肚皮,咋能跑路哟?人是铁,饭是钢嘛!”
  “光是跑路吗?日他的妈,肩头上还要压他妈的一根重担子哩!”
  “莫吵,莫吵,到前面羊马场,大家放下来,硬要吃了饭才走。”
  “周队官不准呢?”
  “管他准不准,到时候,倒由不得他!”
  士兵们正四面八方在催促挑夫赶快摸着自家的挑担。就这时候,忽然一片惊人的过山号:呜嘟!——呜嘟!——呜嘟嘟!从好几处非常之近的地方吹响起来。紧接着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呼啸声:啊嗬!——啊嗬!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打着蓝布包头、穿着各色各样短衣、有的登着草鞋、有的打着赤脚的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争先恐后向他们扑过来。
  不等吃惊的人回过神,挑夫们已呼喊连天,向四下里奔逃,把一多半的士兵冲得五零四散。
  周启检慌慌张张地把四围扫了一眼,跟即拔出指挥刀,大声吆喝道:“弟兄伙!快快集合!……”
  跟前恰好有两只子弹箱叠放在一处。他一脚踏了上去,挥着指挥刀向冲近前来的人群吆喝道:“你们要抢劫吗……”
  密密麻麻的同志军,跑在前头的,居然着他这一吆喝,迟疑了一下。但是砰砰——砰砰!连响了两声。周启检立刻高举两臂,打了个磨旋,连人连指挥刀一齐摔在地上,从此就没见他再动弹过。原来一颗指头大的前膛枪铅子恰恰打进他的脑壳,打得脑浆四溅。
  士兵们也乱了。有的在跑,有的在上刺刀,就没有一个想到把子弹推上红槽去开枪。
  陈锦江这时也慌了,不过心里还稍微有点主意。周启检刚倒下,他跟即跳到子弹箱上,挥着双手,尽自己嗓子所能提高,尽自己肺部所能扩大,拼命地嘶叫道:“同胞们……我们和平交涉……和平交涉……我是督队官陈锦江……我是陈锦江……我是革命党……革命党……”
  几十根梭镖已经逼近他的身体,上百张凶狠可怕、流着汗水的脸呆呆相着他。有些人大张着嘴巴在喘气。
  陈锦江毫不气馁,还是那么大声吆喝道:“哪个是你们的头脑……”
  “是我!”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虽然也打着包头,登着草鞋,可是气概非凡;一手提了支左轮手枪,一手推攘着拥在跟前的同志军,从最后面一直挤向前来。
  陈锦江把他端详了一眼,不由心头一震,声音自然而然就低了许多,问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大约起初在北校场,后来在凤凰山吧?我姓李。”
  “哦!你是李树勋?”
  李树勋铁板似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笑意。但也只是两只朝下垮的大嘴角微微掣动了一下。他把左轮枪的保险关上,朝腰带上一插,瞪着两眼说道:“你说和平交涉,就依你和平交涉。不过有个条件,你的部下得把武器全部交出来,连你的指挥刀在内,一件不留!”
  陈锦江强勉做出一点笑容道:“这如何得行!你难道不晓得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吗?”
  “这个我晓得。可是你也得明白,军人投降时候,武器应该交出。”
  “噢!原来要我们投降!”
  这时,包围在陆军士兵和挑夫们三面的(靠河岸那面没有包围,可是两只渡船已撑往下流头去了)上千数的同志军,都已逼近到每个人的身边。短兵已经相接,九子快枪的威力已经让位给了梭镖、马刀。兵士们大都面带土色,虽有少数枪尖上了刺刀,也摆着姿式把枪刺挺在跟前,但看得出,也只是一种姿式,只要同志军认真一攻击,什么都会完的。陈锦江一瞥之下,原来所存的一点喊价还价妄想——即是说和平交涉,登时破灭得无影无踪,“唉!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毛猴儿啊!”
  “如其你再犹豫不决,只要我一个口哨,你那几百人就叫没命!”
  “投降可以,生命总该保全。”
  “这我保险。”
  陈锦江心里一动,接着说道:“如其投降之后,我们还愿意同你们一道打赵尔丰呢?”
  李树勋眉毛一闪,欣然笑道:“当然欢迎喽!”
  “那么,武器可以发还给我们了?”
  “发还不发还,我做不了主。”
  “哪个做主?”
  “孙哥孙统领。”
  “帮忙方圆几句,也算你的人情喽!”
  得到李树勋的允诺后,陈锦江略微放了一点心。便回过身去,向着那些处在包围圈中勇气全失的伙伴高声喊叫道:“弟兄们,我们投降了!把武器交出去!他们保全我们的生命!”跟着,他便把指挥刀从腰间解下。跳下子弹箱,三步走到李树勋跟前,不知不觉两脚一并,恭恭敬敬把指挥刀连鞘子举了起来。
  李树勋一手把指挥刀接去,呵呵笑道:“我接受你的投降!”
  他也跳上子弹箱,举起指挥刀,向他的人大声吼叫道:“他们的督队官投降了!……兄弟伙,解除他们的武器!……把他们看好,不准他们自由行动!……”
  李树勋说一句,他的人吆喝一声,说到第三句,连大路上都有人吆喝起来。原来第二队同志军又开到了,也是一千多人,一条挺宽的河岸顿时就显得窄了。
  这时,有三个人从人丛中挤过来。其中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黑油油圆脸上生了一双随时带着笑意的豆角眼。虽没有蓄须,但络腮胡子碴儿却像两把硬毛刷子。他走到跟前,把陈锦江上下一看,两手一拍道:“原来是你哟!”
  不等陈锦江说什么,他已掉向李树勋说道:“孙哥也来了。在毛家祠堂等你说话。你去吧,这里的事交跟我。……自然啰,诸凡事情凭孙哥做主。……这位督队官,我们也是熟人。放心,放心,我会招待他的。”跟着,他四面一望道:“这里连个坐场都没有。走!前头我有个熟人家,到那里去找条板凳坐下好说话。”
  陈锦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临走时,再把周启检的尸首看了眼。已经有一大堆穿得很褴褛的同志军围着尸首蹲了一圈,大概一定在打他那身染了血斑的军服的主意吧?他的指挥刀早已着人捡去了。
  他们循着向羊马场去的道路,走了不到半里。一路上来来去去、着梭镖、抬炮的同志军数不清。大家看见陈锦江,都不禁有些诧异;幸而有那中年人同路,并且同他有说有笑,这就等于给他保了镖。
  离开大路,跨过三块芋子田,便来到一处有黄土围墙,有成笼慈竹的农家。
  路上,陈锦江也才记起了这个中年人,原来叫冯时雨。据说是温江县一个没占码头的白棚大爷,在地方上也还有点势力。曾经跟着蒋淳风到凤凰山陆军公园来找过两次彭家珍,他们在真武宫吃过茶,讲过革命。陈锦江记清了是他,心里一下就开朗起来,觉得和平交涉的机会还是没有完全损失,虽然他已经不够资格的了。
  一进农家栊门子,迎上来的是一条瘦得只见骨头的草黄狗,看见人多,虚吠了几声,便颠转屁股,夹起尾巴跑开了。
  冯时雨接着尚未说完的话,继续说道:“你能弃暗投明,加入我们同志军打赵尔丰,当然欢迎。只是你说这话,是真心呢,还是假意?”
  一个六十多岁还很健康的老太婆,已经走到檐阶前,满脸是笑地喊道:“啊哟!冯大爷来啦!堂屋里坐。我叫张女跟你们烧开水去。”
  “不进来了。把你的板凳摔几根出来,我们就在院坝里坐。”
  陈锦江拉了他一把,说道:“你哥子怎么会问起我是真心,是假意?难道不晓得我也是革命党吗?”
  冯时雨依旧是那样倒笑不笑地说道:“革命党又啷个,还不是要打我们同志军的!”
  陈锦江很不好意思地通红着脸,只好笑道:“哪个愿意干戈相见呢?还不是干着了这一行!”
  “嘿嘿,莫这么说!巡防军里的周鸿勋,不也是你们同行同道的人吗?可人家一开头就扯起了反旗!……”
  “冯哥,你不晓得,周鸿勋的机缘好。如其我早遇合你们,我也早就反正了。”
  “反正?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扯起反旗,排满革命啰!”
  冯时雨从怀里摸出一个生牛皮做的小盒,打开盒盖,拈出一支卷好的叶子烟。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模样长得很是浑噩,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这是他的胞侄冯继祖——连忙把一根尺多长的短烟杆递了过去。他一面擦洋火咂烟,一面嘻开嘴皮笑道:“管你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总之光杆一个,就放你回去,赵尔丰还不是要请你吃过刀面的?”
  “说得对。所以,你不该再疑心我了。”
  老太婆带着一个蓬头乱发、头发焦黄得像玉麦须的中年妇人,各人手上端了两只青花土碗出来。
  老太婆说道:“大家喝碗开水,旋烧的。”
  中年妇人插嘴道:“冯大爷,说是你们今天捡了很大一笔财喜。”
  “哪是捡的?是人家送来的,就是这位陈督队官亲自送来的。”
  两个妇人一齐啊了声,四只眼睛怔怔地把陈锦江盯着。
  陈锦江觉得这倒给了他一个和平交涉的机会,遂道:“我有两句正经话跟你谈。”
  冯时雨把嘴一支,两个妇人转身走了。他点点头道:“有啥子见教的?”
  “我说,”陈锦江略微有点迟疑道,“我说,我既安心参加到你们这面,是不是还要我带队伍?”
  冯时雨叭着叶子烟,说道:“包管是的。”
  “我的那些兄弟伙,可不可以仍旧交给我带?”
  “也可以吧?”
  “我们的那些武器呢?”
  “这却要看孙哥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我看多半不能归还。我们正用得着。”
  “你们队伍里的枪支已经不少。”
  “倒有一些。不过杂得很,从明火枪到四瓣火,样啥都有,同你那些九子硬火比起来,就差远啰。”
  “没有武器,岂不是要我们赤手空拳去打仗吗?”
  “赤手空拳,也不至于。如其你们使不来梭镖,我可以要求孙哥找一些明火枪给你们。”
  陈锦江很不满意。当下不免带着一种抱怨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想你们完全发还给我们。比方说,一排人发还十来支也才对得住人。既然你知道我送了你们那笔大财喜,你们一丁点损失没有,天理人情,也不该吃整笼心肺呀!……”
  冯时雨双眼一瞪,不过还是那么带着笑容地说道:“好说了!你这人真叫作下水思命,上坎思财。嘿嘿,我倒要说,你送的这财喜,我们并不跟你道谢。如其我们不早半天得到消息,赶到这里来埋伏着打你个措手不及,你就心甘情愿送给我们?我们不受损失,也不是你的人情。只怪你们平日操练得不好,弟兄伙的枪支掼上了子弹,却没把保险机关扳开。”
  “!有这回事?”
  “就是有这回事啰!所以说千说万,我们并不道谢你。如其要我们道谢,我们倒应该道谢这位彭老弟。”他把坐在另一根板凳上,正捧着土碗喝开水的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指着道,“得亏他的脚步快,不过半天多一点,就跑了七十几里!”
  这一来,陈锦江才注意了这个年轻人。虽也打着蓝布包头,蹬着麻耳草鞋,腰带上插了柄四指宽、磨得雪亮的杀猪刀,但样子却没有袍哥的那种流气。这时,也正撑起一双黑多白少的眼孔,定定看着自己。一张四方海口半开半闭,像要打招呼的神气。
  冯时雨已经在给他们介绍了:“这是彭家珍的老弟,叫彭家骐的,是位学生哥哩。”
  陈锦江瞅着彭家骐道:“原来是你送的消息!”
  彭家骐把开水碗放在板凳上,挺起他那结实胸脯,老老实实说道:“呃!是我。”
  “你怎么打听到的?噢!莫非兵备处有熟人吗?”
  冯时雨插嘴道:“你以为他从成都省来的吗?那才不是哩。他是打双流跑来的,是向迪璋向大爷特别托他的。”
  “啊!是向迪璋向团总!他又怎么知道的,他在双流?”
  “咋会不知道?因为你们押运的子弹,原说有一半是发给双流巡防军的,后来又不发了,说是崇庆州新军全要。巡防军老不高兴,到处煮屎84说兵备处存私心。告诉你,若不是田提台压住,他们已经开到温江来短你们的了。”
  “所以向团总便打听到了。”
  “也不是有意打听到,是一个巡防军管带在私烟馆85里,正大光明告诉他的。”
  冯时雨又插嘴道:“也是天缘凑巧。争一点儿,你们就溜脱了,彭老弟几乎枉自跑了一趟。”
  陈锦江啊了一声问道:“是咋个的?”
  “咋个的?因我跑到温江,你们已经落了栈房。我着急万分,生怕你们赶到这里来过渡。你们若是把渡船封了,我就没法投奔到廖场,只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那么多的子弹运到崇庆州去。那时,我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一个跑步跑了八里,要抢在你们前头,渡过这条金马河。河倒渡过了,但是跑到羊马场,我又打起失悔来。失悔没有和当地码头上的弟兄联络一下,把两只渡船放到下流头去。心想这样一来,你们就只好待在河那边等到孙哥他们的队伍开来,收拾你们。”
  冯时雨呵呵笑道:“幸而你没有那么搞!”
  “对!那样一搞,又捡不着眼面前这种头啰!”
  陈锦江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总而言之,该我姓陈的走上这条路!……”
  一句话未了,只听见一派凶恶的吼声,像炸雷一样从四下里迸发出来。
  四个人都霍地站起,吃惊地问道:“啥子事?”
  冯继祖把插在皮鞘里的一柄风快短刀抽出,向栊门外面跑去,一面说道:“我去看!”
  喊声益发震耳,还夹杂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号。
  彭家骐从未经过这种阵仗,觉得心房一紧,全身汗毛好像都森立起来。
  陈锦江面色惨白,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手里的开水碗也忘记放下。
  冯时雨两眼茫然地向外面瞪着,叶子烟杆捏在手上,嘴巴张得很大,鼻翅两边露出两条纹路,又像笑,又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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