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奶奶一手掌着纸壳扇,一手提了一只有盖子的竹篮,顶着红火大太阳,足足走了挨边十里,累倒不累,只是热得通身是汗;一件半新旧、滚有宽驼肩、窄腰袖的二蓝竹布衫的背心上,几乎浸透了巴掌大一片汗渍。
从城壕与府河岸边的一派高高矮矮的竹木之外,已可望得见城墙上面、排列得非常整齐的雉堞。有人说那样子像锯子齿。远远望去,的确像一张硕大无匹的锯子,这时,正静静地锯着碧蓝的天空。三三五五的茅草房,虽然散处在田野上,但已有一点街道的雏形。万福桥是一道跨在府河上面、不算长、却相当宽的木桥。两边有高栏杆,上面是扳鳌抓角的桥亭,已经多年没有修理,金碧彩画全着尘土糊得没眉没眼。过桥到南岸,房屋更多更密,空地还是不少。河边水也长有一丛丛的芦竹。芦竹近旁,是渣滓堆,是露天粪坑,经太阳烘烤后,什么臭气都蒸发出来,城内讲卫生的人们走过,难免不皱起眉毛呸一口,连忙掏出手巾来掩鼻子。所谓街道,还是跟桥北岸的大路一样,是“晴天一炉香,雨天一缸浆”的泥巴路,尚不似正经街道面有红沙石板。
顾三奶奶在马家桥那头很远便下了叽咕车,伫脚看着阿龙推起空车回头走得不见影子了,方理着路向城边走来。一路留着神,看有没有大家所说的卡子房?没有;看有没有大家所说的把守在路口上盘查过往行人的队伍?还是没有。一直走过万福桥,甚至连一个行人都未碰见。只有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打着光脚的小娃娃,闹闹嚷嚷在阴凉地里玩蜘蛛抱蛋。还有几条长毛瘦狗,都半闭着眼睛卧伏在各家屋角边,长伸着舌头喘气。还有两头不很大的黑猪儿,一边哼着鼻子,一边摇头摆尾在渣滓堆上,和一群公鸡母鸡找什么吃的。
几家住家的小铺子,有的铺门虚掩着,有的铺门不但紧紧关闭,还在门扣子上落了一把牛尾铁锁。就中只有两家开了门,并下了一半多的铺板。一家是卖草鞋、麻绳、草纸、叶子烟、洋火以及纸糊的气不闷灯笼等等东西的杂货铺,一家是以做猪肉豆腐出了名的陈麻婆饭铺。
顾三奶奶看见这样清静荒凉,倒狐疑起来:“这是咋个的?该不会出啥子事情吧!”想打探一下,同时也要歇歇脚。因就走到饭铺跟前一张傍街安放的大方桌边,顺手拉了条高脚板凳坐下,并向铺子里一个将近三十年纪的女人打了个招呼:“掌柜娘,沾个光坐一会儿,要得不?”
“没来头的,尽管坐。”掌柜娘坐在一把矮竹椅上纳鞋底,身畔一只竹摇篮中,仰枝爬杈睡了个又白又胖的男娃娃,看样子,还不到一周岁。
顾三奶奶把头上帕子揭下,抖落好多干灰。一边扇着扇子道:“秋分都快来了,晒上半天太阳,还热得像三伏天。”
掌柜娘抬头把她看了眼,唇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掌柜娘,你们这条街上没有卡子房吗?”
“啥子卡子房?”
“比方就像街公所,盘查过往行人的。”
掌柜娘把头两摇道:“那就没有。”
“城外没有驻扎军队吗?”
“咋个没有?凤凰山有新兵,接官厅有巡警。”
“你们这一带呢?”
“听说没有。”
“那么,还清静啰。”
“清静就说不上。讲比前几天夜里,就闹过一场虚惊,真吓人。”
原来凤凰山一队新兵奉命出来巡查。打从双林盘经过,月黑头里,恍恍惚惚见有好几个人影在树丛中间闪来闪去,问了两声,没人答应,巡查队向林盘里开了一排枪。不想惊动了青龙场的民团,当下嘡嘡嘡锣声一响,四面八方都打起啊嗬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土枪抬炮的轰鸣。驻在接官厅的一营武装巡警疑心同志军按拢了,赶快迎上去开火。三方面便在黑夜里头混打了半夜,大概没有死亡,只是把城内城外百姓吓得心惊胆战,一夜没有闭眼。
“……第二天,连城门都又关了半天才开。”
“有人说,进城出城都要盘查,可是真的?”
“大家都在说,恐怕不会假。我的掌柜随时进出,倒没遭过盘查。大约也是看人说话的。”
顾三奶奶因才完全放了心。停了一停,换个话头问道:“掌柜娘,你们的生意还好吗?”
掌柜娘把嘴一瘪道:“好啥子,冷秋泊淡的。”
“咋个会呢?你们这地方又在气口上,你们做的豆腐又远近驰名的。”
“你这大嫂倒说得好,就只不晓得那是去年的皇历,过了时的。”
据掌柜娘说起来,这条通崇义桥,又通郫县的要道,好多天来都路断人稀了。过去成天不断线的推油、推米、推猪的高架车,从关城第二天起,就绝了迹。最近几天才有油米车子经过,但是少得出奇,并且还多半有做生意的人押着,走过时,总是急急忙忙地,哪像从前太平世道,脚子大哥们打从这里经过,总要歇下来喝阵茶,吃顿饭。
掌柜娘一说到从前的好光景,话就像涌泉一样,沛然而出了:“你大嫂还不晓得我们铺子上的肉焯71豆腐,就是那时节做出名。那时节,我妈在掌柜。她老人家是个好脾气人,那些推油车的脚子大哥来铺子吃饭,总喜欢带起肉来打牙祭。车上有的现成清油,我们铺子有的现成豆腐。我妈懂得那些大哥是出气力的人,吃得辣,吃得麻,吃得咸,也吃得烫。因此,做出豆腐来,总是红通通几大碗,又烫,又麻,又辣,味道又大。我妈并不在菜上赚钱,你有好多材料,就给你做好多东西。她只图多卖几升米的饭。这一来,我们的肉焯豆腐便做出了名。我妈脸上有几颗麻子,大家喊不出我们的招牌——我们本叫陈兴盛饭铺。——却口口声声叫陈麻婆豆腐,活像我们光卖豆腐,就不卖饭。直到眼前,我妈骨头都打得鼓响了,还有好多人——顶多是城里的一些斯文人——割起肉来,硬要找陈麻婆给他做肉焯豆腐,真是又笑人,又气人。”
顾三奶奶不禁笑得咯咯咯地道:“得亏你讲清楚了,起先,我真疑心陈麻婆就是你掌柜娘。记得去年,同我当家人照顾你肉焯豆腐时候,我当家人就奇怪你脸上没有麻子,悄悄问我说:‘我们该不会把地方找错了?’我说:‘不会的。陈麻婆是歪号,倒不一定当真就有麻子。’嘿嘿,原来才不是你哟!”
掌柜娘也笑道:“你们就不想想,陈麻婆会这样年轻,那她不是没出世,就在卖肉焯豆腐了?”
“是呀,就是没想到这一层。记得我还是十四五岁当小姑娘的时候,就在文家场听说北门万福桥陈麻婆豆腐的名声了,如今算来,至少也有二十年啦!”
“你这大嫂是从文家场来的吗?”
“不是。从文家场进城,该走南门。我是从斑竹园那条路上来的。”
“斑竹园归哪县管?”
“新繁县。”
“啊哟!好烦的地方哟!听说一路到头都在打仗,又是同志军,又是棒客。同志军还好一点,棒客顶歪了,有钱抢钱,没钱杀人。亏你胆子大,一个人就走了来。”
“哪里有这些事情!还不是跟你们这里一样,清清静静的。”
掌柜娘睁起一双金鱼似的眼睛,诧异地问道:“难道没有同志军吗?”
“同志军是有的,可不是遍地都有。前几天新繁县城里就有,还同军队打过仗。不过仗一打完,同志军就开走了,现在新繁地方就没听说有同志军。”
“那么,棒客呢?”
“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种棒客。”
“棒客还有好多种吗?”
“咋个不是呢?有开花脸,点起火把抢人的;也有躲在沟边河边,拦路要劫的。”
“不管哪一种棒客,你们新繁总该有。”
“嘿嘿,掌柜娘,有没有我不敢说。不过我们住家那一带,并未听见哪家遭过抢。我今天走来,还是走的小路,就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倒很稀奇,说是乱世道嘛,为啥比以前承平时候还清静?那些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痞子,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你说怪不怪?”
两个人再将各人听来的话一对证,都不禁笑了起来道:“噢!真是远信难凭!”
顾三奶奶接着说道:“这么看起来,有人说城里饿死人,也是没有的事。那我又不犯着带这一篮子米同豆子来了。”
“你大嫂是去走人户的?”
“不是走人户,是回娘家。听说城里人没饭吃,没菜吃,进城的人都得捎点米粮,守城门的兵才放你进去。”
“没饭吃,饿死人,没听见说。开仓发米,倒是真的。其实哩,打仓米吃的,都是那些买升升米,买把把柴,挣一天吃一天的穷苦人。这些人,就不关城,早已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了。大户人家饿不到,哪一家不是几大缸米吃对年?你大嫂的娘家,总不是那些穷苦人吧?米不见得稀奇,他们稀奇的,是我们住在城外的人顶不稀奇的东西:小菜,河水。我的掌柜,近几天来,因为生意清淡,就改行卖小菜。硬是卖得,见天垒尖尖担一挑进城,不等吃晌午饭就卖完了。唉!就只累得很,天不见亮便得摸黑奔到石灰街去短菜贩子,稍为晏一点,就抢不到手。”
“石灰街在哪里,要那么早去?”
“在西门外,远啰!”
“那么,来回两趟也够啦,还要进城转街?”
“光是去,并不回来。在那里把菜称好了,挑到饮马河,把泥巴洗掉,打去边叶,洒上水,就进西门,从满城转到大城,省多少路哟!”
“满城里走得吗?满巴儿不把我们汉人欺负死啦!”
“过去硬是这样,卖葱卖蒜的人哪个敢进满城去?走不上两三条胡同,东西跟你拿完,不给钱,还要吐你口水,打你耳巴子。大人歪,娃娃更歪;男人歪,女人也歪;个个出来都是领爷、太太、少爷、小姐。只管穷得拖一片挂一片,架子总要绷够,动辄就夸口是皇帝家的人,是皇亲贵戚,我们惹不起。可是不晓得是咋个的,从今年起,都变了。满巴儿都不像过去那样歪了,大城里的汉人竟自有进去做生意的了。我掌柜说,近来还有好些人搬到满城去住家的。说玉将军这个人很开通,很文明,同志会的人个个都说他好。本来也好,光说西城门,就开得早,关得晏,随你进进出出,再没人管你……”
睡在摇篮中的胖娃娃大概着蚊子叮痛了,忽然呱呀呱呀地哭叫起来,小手在打,小脚在蹬。掌柜娘连忙丢下鞋底,把胖娃娃抱起来喂奶,拍着哐着,龙门阵当然就摆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