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平猜得很准,赵尔丰在他签押房里果正商量用兵大事。
这一天,在签押房里的,依旧是往天那几个重要人。即是说,除了胡子头发俱已花白、身体仍然结实肥的赵尔丰本人外,还有那个形态与他相似,只是瘦一些、高一些,年纪已近四十岁的四少大人;也有年纪刚过三十,又瘦又矮,一双眼皮随时搭拉着颇难看出他的眼神,脸色永远苍白而少血华的九少大人。赵老四照常坐在签押桌侧,一面就桌上翻着一大叠说帖纸,一面向坐在旁边的日行派办处道员、督院民政科参事饶凤藻问道:“真有这些人吗?有没有遗漏的?”
饶凤藻小小心心地答应道:“有案可据的,现在只有这一批,其他一些,尚在调查中。等几天,恐怕还可拖得出一张长单子来的。”
赵老九衔着一支三炮台纸烟,在当地走了几个来回,走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的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横跟前站住道:“是你对我说的军心不固吗?”
坐在王旁边另一张靠背椅上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挂名松潘镇总兵,一脸横肉又黑又红,两撇墨黑八字胡须的田征葵抢着说道:“岂止寅伯这样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说的是陆军。”
赵老九像是不大相信的样子,摇摇头道:“陆军,还不是朝廷饷银养出来的。难道他们敢怀二意吗?要是真个如此,那干脆叫他们把枪械缴出来,给咱们滚开好啦!”
赵尔丰瞪了赵老九一眼道:“莫胡说!”接着向田征葵、王二人问道:“饶介卿拖的那些同志军匪首的名单,你们可曾看见过?”
赵老四不等他二人回答,立即把桌上那迭说帖纸拈起来一扬道:“就是这个。不必看,我念给你们听吧。不过我很诧异,怎么忽然就钻出来这么多的袍哥和革命党。平日这些东西在哪儿呢?何以一个都未抓住?……真奇怪!……”
单子上开着:在郫县、灌县、崇宁县、彭县的,有张尊、张捷先、张熙、姚宝山、刘荫西、杨靖中;在崇庆州的,有孙泽沛、周朴斋;在温江县的,有吴庆熙即吴二大王、李树勋、冯时雨;在绵竹县的,有侯国治;在成都、华阳两县的,有卓笨、秦载赓;在双流县的,有向迪璋;在仁寿县的,有王子哲、丘志云;在彭山县的,有方少卿、田华山;在眉州的,有赵子和;在荣县、威远县的,有王天杰、王少南。
赵老四念到这里,把名单向桌上一搁道:“这个王天杰,委实是个革命党徒。我们早已接有地方详文。我记得,还有一名叫李难,一名叫吴玉章,一名叫吴景熙的,公然借名争路,率领一批乱党,扑进荣县,把征收局委员都拘留了起来。……这股革命匪党,可恶已极,听说,他们还纠合不少匪徒,同犍、乐盐场上一班不安分的学生、哥老,希图乘机作乱。这带地方,也是四川财富之区,你们要留心啊!……”
不等他说完,赵尔丰已仰靠在太师椅背上,先把右手举起,向他侄儿挥了挥;接着拿眼睛把众人扫了一遍,才向坐在迎面不远的盐运使杨嘉绅说道:“我说,这些都是癣疥之疾,倒不要过于重视。彦如,你老兄意思如何?”
杨嘉绅的长方形红润脸上,嵌了双狡猾透顶的三角眼睛。当下把嘴一咧,两撇小胡子便随着这一咧而活动起来。说道:“是极!大人的高见,半点不差。当前心腹之患,并不在荣、威、犍、乐那班革命党人,也不在温、郫、崇、灌这些哥老土匪,确确实实只在于新津一隅。一则,新津是省垣西南门户,地当冲要,地形又甚险恶,所以次帅才将陆军营房建立在那里;目前正值洪水季节,它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其次,新津有事,通川边道路显被遮断,大人所调的西兵已难到达省垣,万一持之既久,邛雅几属还会受其影响。而且最可注意的,更在于周营的叛变……”
赵尔丰把手在桌边上一拍,连连点头道:“着!这一点,你老兄看清楚了。周鸿勋这东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所带的,又是我训练了几年,身经数十次战阵的精兵。他这一叛变,不惟伤了我的心,也丢尽了我的脸,叫我今后怎好再督责朱子桥啊!”
他紧闭着嘴,两眼呛得很大,两手不住理抹那越来越白的大胡子。这是他要发气的先兆。
但他的儿子赵老九还是那样潇潇洒洒地在铺有猩猩红的地毯上踱来踱去。最后踱到签押桌前面,把纸烟蒂向旁边瓷痰盂里一掷,看着他父亲说道:“爸,你老人家用不着生气。周鸿勋既是忘恩负义,那就不要再顾惜他。我看,为了整饬纲纪起见,开几营防军去把他逮来砍了,不就结了吗?”
赵尔丰平日对他这儿子,几乎是言听计从,有时还颇颇赞赏他聪明绝顶,认为才气虽然不及老四,而智计则过之。今天听了他的献计,却把眉头皱了起来,一言不发。
赵老四微微咳了一声,正准备把他想起的话说出,他叔父已经拿眼望着杨嘉绅,意思是要杨嘉绅说话。
杨嘉绅先把走到房门口去的赵老九瞟了一眼,然后昂起脑袋,正视着赵尔丰说道:“适才九哥说的话,理由确乎充分。周鸿勋叛降匪党,辜负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按照军纪国法,确应大张挞伐,拘捕归案,处以殛刑的。但是须得研究之处,该派何种军队前去,方为合宜。依职司愚见,大人由川边带出来的防军,千万不可派去。……”
他委委婉婉地说出了几种理由。主要的是巡防军人数不多,目前在省城的通共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任务,都很重大。因为田征葵早已把这些任务详细告诉过他,他心里明白,即令要调动,老头子和田莽子都是不愿意的。
原来赵尔丰带出来的巡防军的重大任务,就在保护制台衙门。比如从东西辕门直到大堂以内各级官厅和文武巡捕房的前后左右,几乎无一处不有巡防兵。拘留蒲殿俊、罗纶等人的来喜轩,四周内外看守的兵更其多。宅门以内是穿号褂子的卫兵和不穿号褂子而手不离武器的家人们。大堂上还架了十几挺新式机关枪和两尊管退炮。督院东西街上,不管是居民,是官廨,全驻了巡防兵。东侧的南打金街,西侧的走马街,因为这两条街都比邻着制台衙门,虽然不像东西督院街那样挨家挨户地扎兵,可是南北街口上驻扎的队伍,总有好几百人。而且从黄昏到天明,还有不断线的巡逻队在周围十多条街巷间来往巡查。算来,光为了保护大帅衙门的兵力,就占了八营,合计官兵足有二千二百一十六人。64但摆在将近三十万心怀二意的百姓中间,这数目不但不多,在赵尔丰、田征葵等人看来,还觉得太单薄了。
剩下来的三个营,官兵一共才八百三十多人,任务也重。又要把守通衢大道的街栅,又要把守东南北三道城门,——西城门一向是由将军、都统所统率的八旗兵把守,汉兵是绝对不准开进满城去的。——新成立的筹防处和四城总巡查都感觉兵力太少,还把巡警教练所的几百名训练有素的武装警士全部调来,做了补充。以前几天,为了出击四城门外的同志会、团防和同志军,三营巡防还零零星星调了几哨人出去打仗。固然凭借武器犀利,又有作战经验,把百姓们打退,还俘虏了一些人回城献功,但是自己也有死伤。就中以在犀浦与学生军的一次冲突,损失最大,着学生军的牛儿炮、明火枪、梭镖、单刀放翻的约有二十几人,至今还有十多个带伤的睡在军医局里。因为巡防兵不比百姓,百姓太多,死一批,有一批,甚至越是死伤,越是蜂屯蚁聚,这与川边情形大不相同。而巡防兵则死一个,少一个。最近两天,田征葵已下了一道非常严厉的军令:城内巡防军,非奉到大帅手令和营务处公事,不管城外匪情如何,一律不准擅自出城迎战和要击,如违严惩!
情形如此,杨嘉绅怎好主张抽调巡防兵去讨伐周鸿勋?同时,他也想到川边巡防新军只管说是老头子一手训练出来,在川边卓有战功,到底都是乡愚之辈,只知私情,不知公义的。周鸿勋都能叛变,其他那些开到新津去,难免不被周鸿勋裹胁,这一来,倒是为虎添翼了!
杨嘉绅不能这样说,他只是说:“依职司愚见,这个克复新津的重任,大人最好是交给朱统制,并且给他一个限期,在限期之内克复,允许他的保案,违了限,就揭参65他。朱统制既是次帅奏调到川,去年改协成镇,又以道员奏准改任统制官。新军的统制官,差不多便是旧制的提督军门。朱统制受了次帅这样不次提拔,正好为大人效力,只要大人吃紧他,为公为私,想来朱统制都是不好推诿的。”
“你说他不好推诿,他目前正在借口推诿哩!”赵尔丰把胡子抹了抹,带着满脸不舒服的神气,问王道:“吴璧华说要把行李迁进参谋处来。到底是一句话,还真个迁了来?”
王坐得笔直地说道:“吴大人前天就搬进来了。他的公事房就在职道的公事房对面。大人要传见他吗?”
“现在还不。我只问你,陆军调遣条例,他同你商量好了不曾?”
“商量好了。现在步兵六十六标统带叶荃,正在宁远府改编防军,大约还需几个月才能成事。这一标除外,在成都的,有步兵三标、炮兵一标、工兵一营、辎重一营、宪兵一营。目前已经使用的,是六十五标两个营,放在新都、新繁一带,由统带周骏亲自率领。另一个营,正向东路进剿,昨天得到禀报,前锋已由大面铺推进到龙泉驿。六十八标全标负责清剿温江县、郫县、崇宁县、灌县、崇庆州、彭县的任务,由统带王铸人率领。还由骑兵标拨交了骑兵一队,以资辅助。因此,陆军目前可以调动使用的,只有步兵第六十七标、炮兵一标、骑兵两队……”
赵尔丰截住王的话,面向众人说道:“就这样,陆军的力量还是比巡防强多了!何以朱子桥老是说他的陆军不甚可用,其理由安在?”
田征葵、王几乎同时说道:“就是因为军士们的脑筋不纯正……”
赵老四插嘴道:“听说有不少的维新分子。”
“有没有乱党分子?”
“朱子桥说,以前颇不少,清了一些出来正法了。现在清查得紧,还不曾发觉,就只维新分子无法肃清。所以才闹到士气不扬,公然赞成争路风潮,公然声言不打同志会。”
“那还了得!”赵尔丰怒容满面地喊叫起来,“这样的坏军队,还可用吗?”
杨嘉绅看见众人都不敢开口,他才缓缓说道:“这是一种流言,倒不见得十分可靠。大人带兵多年,当然明悉军队情形,兵丁们见识有限,主要还是在带兵的军官。只要军官可靠,不管兵丁再糟,还是一样用得的。”
“嗯!彦如的话不错。”赵尔丰脸色一舒,回头问王道,“考察过没有,军官这方面情形如何?四川人不多吧?”
“四川人不算多,两位协统、五个标的统带以及镇的正参谋,都是客籍。据吴大人考察后说,都还可靠。”
“到底是哪些人,你可知道?”
“知道的。”王登时从靴靿中摸出一只小小手折,打开念道,“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这不用说了。下面是:第三十三协统领施承志,浙江人。所辖六十五标统带周骏……该员虽是四川人,但职道可以保其无他。这次特别调其负责北路剿压,也因信得过该员忠诚无二的缘故。六十六标统带叶荃,云南人。……已经禀明过,这标尚未成立,该员正在宁远府西昌县,就巡防副右路、副左路改编。三十四协统领陈德麟,湖北人。所辖六十七标统带孙绍基,浙江人;六十八标统带王铸人,湖北人。……调赴西路剿匪的,就是该员。骑兵标统带蒋隆棻,湖南人;炮兵标统带陈桄,浙江人;正参谋程潜,湖南人……”
“哦!”赵尔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还好,客籍人不少。各营的管带呢?”
“四川人多一些。但是督练官、教练官,四川人便少了。督队官,川客籍参半。”
赵尔丰眼睛两转,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说有个很是飞扬浮躁的四川军官姓尹的,叫什么名字?还在你兵备处当会办吗?”
“是尹昌衡。现因陆军小学堂总办周道刚奉派到北洋参观秋操,尹昌衡便派去陆军小学堂暂行代理总办职务。该员少年狂妄,与职道相处一段时间,还未看出有什么别的劣迹。”
“既这样,克复新津这件事,准定交与陆军。并且把留驻省中尚未调用过的队伍,连宪兵一营在内,全部开出去。”
王道:“叛弁周鸿勋才一营人呀!”
赵尔丰叹了一声道:“你莫看轻这一营人。倘若不用狮子搏兔的气力,你不会收拾得了他的!”
田征葵道:“既然调了将近三标人去,这指挥的人呢?”
赵老四站了起来道:“当然派朱子桥去指挥了。……我打电话把他叫来。四叔,你老人家当面吩咐他吧。”
“可以。不过先到参谋处把吴璧华叫来,我再同他商量一下。他是军咨府直接派到我处来当差,不完全算是我的僚属,不先同他说好,他可以同我调皮的。”
田征葵道:“刚才杨运使讲的限期,大人也得先斟酌一下。”
赵尔丰眉头一蹙,脸上皱纹全现出来,看来,似乎顿然老了十岁似的。沉吟着道:“十天该可以了?”
田征葵摇摇头道:“大人未免限宽了一点。”
“宽了?只怕朱子桥嫌窄了哩!……唉!这一回事情,每出意外,把我都弄糊涂了!……来喜轩里那些人,这两天可安静了些?……谁去打电话问一问尹惺吾,他叫路广钟弄的证据呢?怎么还不呈来?趁上谕没有下,我这里还可上两个奏折,把那些人的罪证更坐实一点,岂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