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会,要商议的是议事规则,是选举正副会长,这自然要紧。但是对于开会目的和其宗旨,也不能不细加研究……四川人创办这条川汉铁路也有些年头了。钱用得很多,光是从宜昌以上的一段路基,听说就花了四百多万两;再加上施典章放倒的三百万两,就几乎占去几年来筹集款项的一半。钱花了这么多,还得不到一点效果,这是什么原因?……自然,公司办理不善是有之的,而最大原因,还是我国工程人才不足;其次,也由于我省财力薄弱……”
赵尔丰说到这里,便反反复复把四川人的担负说了一番。他的意思很明显,四川人太贫穷,若要一口气把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筹足,那是太不容易。路款筹集不起,已有的款转瞬用光,那么,以后将何以为继?他又把铁路工程的重要性说了几句,而后说:
“朝廷在深思熟虑之余,一则为了减少川民的担负,二则不欲铁路工程因款绌停顿,所以才有向外人借款筑路之举。至于国有民有一层,在我看来,并无轩轾,倒用不着去争。所可虑的,仅只路修成后,是否如彭董事刚才说的被外人所有耳。所以我的意思,对于盛大臣签订的借款条约,研究之可也,倒不必一定破之废之。因为破约废约,不仅关乎国家外交信誉,势难办到,即使如愿以偿,而这笔修路巨款,又从何而出?吾川业已民穷财尽,岂忍再来敲骨汲髓?兹事体大,实应慎重研究!……”
接着,赵尔丰又说,他在关外时,传闻异词,甚至有说成都因为争路风潮,已起暴动。他当时就不相信,他在四川多年,知道川绅大都忠君爱国,断不致有犯上作乱的举动。今天到会,亲见会场秩序井井,果符素愿,所以他很欣然。
最后,落到本题,他的话是:“万一这条铁路朝廷真个俞允仍归川人自修,我看这对川人倒是不利的。何也?筹款太困难了!如其川人有款修路,克期修成,朝廷何必借款?为今之计,徒喊保路废约,未免不智,重要之点,在于筹款。有钱修路,路自可保,不言废约,而约自废。股东大会已开,大家务必平心静气多加研究。本督部堂也是股东一分子,虽然不能常常到会,但是有见到处定当对众宣布的。”
他的话说完,全场仍是一片肃静,没有人嘈杂,却也没有人拍掌。
蒲伯英用手肘把坐在身旁的罗梓青一拐,低低说道:“起来驳他几句!要不……”
已经有人跑上演说台去了,是阎一士,还没有开口,就啪的一巴掌打在桌子上。
“……他为啥要去演说?不行!这态度就不行!”蒲伯英很是着急地推着罗梓青,“还是你去!……”
阎一士没有说上几句就结束了。大概说得并不好,下面也没有人拍掌。罗梓青刚要站起来,不想又被一个人占了先,是罗一士。
罗一士一上台,会场里就有点不安静了,连官员座中也看得出有好些人在笑。藩台尹良坐在赵尔丰的身后,只见他躬着腰背,凑在赵尔丰的耳边叽喳了几句,赵尔丰也不由嘻开了嘴,并且向着刚下台的阎一士和刚上台的罗一士,眯着眼睛看来看去。
蒲伯英很是生气。回头一看,彭兰村正向叶秉诚在咬耳朵。听得见他说的是:“尹惺吾包管又要讥讽我们今天会场里有鬼,阎罗王又出现了……”
“谁叫他两个去演说的?”蒲伯英气愤愤地问。
“谁叫他?还不是他们自己发了疯。他们把今天的会,也看作平常一样的会了。”
叶秉诚的叫子似的声音没法打得很低,幸而会场里说话的人多,也没人注意到他说的“想出风头罢咧!……”
阎一士虽然态度毛一点,说的话虽不好,但他到底还说出了争路废约是四川人的公意。罗一士态度好些,因为声音小一点,又看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指点他,有一些慌张,话更说得没有章法。末了,无疾而终地一溜就下了台。
罗梓青赶快站起来。但是张表方又已抢上台去。
蒲伯英连忙把罗梓青一拉道:“他去说,更好。我们准备给他助助威!”
倒不必要蒲伯英打招呼。张表方声音本来宏大,今天准备了一下,说得慢些,既不结巴,反而显得字字清楚,句句有力。他一开口便已把全会场的注意力抓住了。
张表方站在铺有白布的条桌左方,斜对面正是官员座位,他的眼睛是看着会众的,从头至尾没有向那方瞬过。他右手按在条桌边缘上,说道:“适才赵大帅演说,大致是这样讲的,朝廷因为川人筹款困难,担负太重,故所以才借外债来修铁路。……今天只要川人筹得出款子来修川路,那么,路便保住了,就不必再说废约了。赵大帅的话,我们股东很明白,也很感激。……但是对赵大帅的话,我们股东还是有不尽了解地方。譬如说,只要川人能够筹款来修川路,路自可保,约自可废,叫我们不必再谈废约。我们股东现在试问哟,所谓川路,它的界限起迄,究竟如何?川人所修的路,据光绪二十九年奏准的,本自宜昌起首,直到成都的。……现在上谕所要收归国有的路,也只是指的宜昌以下,在湖北境内的那一段。何以盛宣怀签订条约时候,偏偏把湖北境内襄阳的六百里路划为支路,把我们夔府以下几百里路凭空抢去,抵偿与四国银行?……所谓川人筹款来修川路,如其只修夔府到成都的路,这能算是以前奏准归川人修筑的完全一条川路吗?如其要依照原有川路来修,那么,从夔府下至宜昌一段,恰被盛宣怀盗卖与四国银行去了,条约上订得明白。既要保路,安得不说废约!……”
一下子全会场都拍起掌来,很像事前约好了似的。
蒲伯英很是高兴,掉头一看,郝达三、邓慕鲁、王又新一伙人,都不住地在点头。
“又说,因民间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铁路。这回为了把铁路收归国有,才借外债,又为了借债到手,才订定一种用人用钱查账核实各种权柄悉归外人的条约。……在朝廷那一面,不可说是没有深虑苦心。……停止租股而借外债,似乎是深恤民艰了,但是我们试问哟,朝廷于租股之外,取于四川百姓的,比如常年捐输,比如肉厘酒捐,比如油捐糖捐,还有许许多多的捐,年年都有加无已,何以又不恤民艰呢?……”
这一阵掌声拍得更响,几乎连屋顶的瓦都震动了。其实张表方的话,还有好几句:
“何以独于租股一项,便恤起民艰来了?……”
问得更精辟,所以光这一句,也叫屋上的瓦又几乎震动了一次。
张表方似乎也觉得说到这上头,还必须用力驳他一下,放松了便没意义,所以又反复了两句:
“明明是夺取我们四川百姓的权利,反而说是体恤我们四川百姓的艰难,其谁欺,欺天乎!……”
又是一阵拍掌。
蒲伯英悄悄向罗梓青说道:“驳得对。只是太辣了一点,恐怕有人受不住吧?”
果然,赵尔丰的脸色已经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只见藩台尹良又躬着腰背,凑着赵尔丰的耳边在打叽喳。当然是火上加油的话,赵尔丰的花自胡子所以才翘了起来。臬台周善培只是皱眉毛,也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
张表方又做起泛论来了。他说:“说到把修路的用人用钱查账核实之权悉交外人这方策,记得我曾听见某几个巨公说过一番话。他说,今天要办新政,一定得借外债。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官绅大都私而忘公,对于公款,不是侵蚀了,就是虚糜了。借了外债,就好把用人用钱查账核实之权悉交外人,庶乎可免侵蚀虚糜诸弊端。不料今天果然实行了这番话!……我们中国官绅中,诚然有很多侵蚀虚糜的坏品行。但我们试问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朝廷操用人大权,为何不求贤用能,而反贿赂公行,以煽贪风?……”
虽是泛论,也有所指。并且大家都知道某巨公乃是提的端方和郑孝胥。这次向四国银行借款,把张之洞的旧案重翻,郑孝胥与端方的功劳都大,所以郑孝胥才以开缺道员一下就补授了湖南藩台,端方以被参总督也得以开复钦命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葛寰中从北京得来的珍闻,早已由郝达三、黄澜生等人给他传遍了,官绅两界几乎无人不知。因此也拍了一阵巴掌。
接着还补充了一句:“今乃不信中国人而笃信起外国人来了!……”
也为好一阵拍掌把话打断。
张表方又第三次换了一个姿态,那就是左手弯在背后,右手向前平伸出来,以便于他脸带微笑,说出一个比喻:
“譬如这里有一块肉,因为防备老鼠偷吃,却找了一头老虎来看守。请问,这块肉还有没有存在的理由?……”
这是非常浅显而又非常确切的比喻。无怪全会场中不但掌声四起,并且还引起了一阵笑声。
蒲伯英留神一看,连官员座中也有人在笑;是捂着嘴的微笑,是皮笑肉不笑的很强勉的笑。赵尔丰的脸却始终阴沉着,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藩台尹良还是时时躬着腰背,在他耳边打叽喳。
张表方不等掌声全歇,把手臂一挥,又慨然说道:“像这样失败的条约,尚叫我们不说,假使到明年我们股东不幸而变成朝鲜人,像朝鲜和日本所订立的那种条约,我们大家也可以贪生忍辱不要说吗?……”
他的声音是那么凄凉,而所引的又恰是那时候东亚国际间的悲剧,使得中国人触目惊心的一种亡国悲剧。因此,他的话才一落脚,便引起了一派号啕大哭。老年人哭得更凶。八十多岁的伍崧生,是咸丰末年、在北京做翰林院编修时,亲眼看见过英、法联军打劫北京城,火烧圆明园的惨景的,更其同情朝鲜人的不幸,更其害怕及身成为亡国奴,虽然他的眼泪已枯,只能干号,但他号得更为悲痛;别人是旋哭旋拍掌,他坐在头一排,没有拍掌,却把一双穿着方头厚底老式青缎靴的脚,连连在砖面地上顿着。
张表方自己没有哭,只眉心中间打了一个大结,两手也不住摸着八字须,等着会场平静了,继续说道:“至于说川人筹款困难一层,这句话尤其不对。像湖北路款,竭尽湖北人力量,几年以来仅仅筹了一百万两,这才叫作困难。我们四川股款,在同样岁月里,却筹了一千五六百万两,十倍于湖北还有多,安能说是困难?……何况我们四川人并不是没有钱,并不是不出钱。请……请用一件普通事来……来说明:我们四川各府厅州县百姓,一有词讼,要和人打官司,便是顶穷的人家也要花费三四十串或六七十串钱不等。官吏之明罚暗受,少哩,几百两,多哩,总在千两左右,百姓们一文不能少。这种事情,统全川计之,一天当中不知有多少件,还说我们川人没钱!还说我们川人不出钱!……”
又一次几乎使屋瓦震动的拍掌。
“总之,我们四川筹款并不困难,只要朝廷拿出至诚之心来待百姓,只要……”
又被掌声打断。
“一班官吏不再掊克人民……”
当然要博得掌声的了。
“只要我们公司的总理举得其人……”
这一阵更热烈的掌声,把在场的现任总理曾笃斋拍得很是难过。
“信用能立……”
这一句话不应该拍掌的,大概大家已搞成习性,觉得上一句已拍了掌,这下一句似乎也该拍一下。
“那么,莫说现在的七千万两款子,即使加倍再筹个七千万两,也没有筹不到的!……”
这是为四川人争面子的话,当然会从都用巴掌声来表示赞成。
激越的感情好像略为平复。张表方回复到最初那个姿态,一手扶着条桌边缘,慢慢说道:“但是现在又有人在这么说,川人能够筹款,川人能不能够保定不再倒款?……我说,这话也没有见识!这回政府要估迫收我们的路,固然拿着倒款一事作为我们的罪名,殊不知川路倒款,乃由于总理不得人。……总理如其由我们股东公推的,对于倒款,我们股东当然任咎。但是倒款的总理施典章,却由四川总督奏派的,责有攸归,安得归罪于我们川人?……”
大家觉得真该拍掌,因为这是划清是非界限的重要关节。虽然奏派施典章作公司第一任总理的是锡良,但倒账事情却在赵尔丰护理总督时候,把这件事情说清,也算把赵尔丰间接责备了一顿。因此,蒲伯英连连点头,还用手把罗梓青一拍,轻轻说道:“对得很!表方真能讲话!”
张表方正深入一层在说:“并且倒款的害处,和盛宣怀签订丧失国权的借款条约害处,比较起来,看是哪一方面的害处重大!……今以倒款之罪加诸川人,那么,丧失国权之罪又是谁呢?……”
热烈拍掌声中有好多人都喊出了:“卖国贼盛宣怀!”好像在回答他那句问话似的。
“总而言之,我们股东只知道路当保,约当废,纵使将来不幸路款再遭亏倒,我们四川股东宁肯咬着牙巴再吃一次倒账大亏,也断……断……断断不能附和卖国邮传部、卖国奴才盛宣怀,来吃亡国人民的苦!……”
张表方说得须眉奋张,满头大汗。全会场也一样地大喊大叫,又在拍掌,又在顿脚。一片“卖国奴盛宣怀!”的声音,使得故示深沉的赵尔丰又变了一次脸色。散在会场外面的几十个高一头、窄一臂、背枪挎刀的亲兵,都一齐挤到窗户跟前来看动静。
张表方想了想,似乎要说的话已说得差不多了,遂又着两手,说出最后一番话来:
“我们四川股东,我们四川人民,你们对赵大帅的话听懂了没有?……古人说过,哀莫大于心死,又说过,陈叔宝全无心肝。假使四川股东心都死了,或者都没有心肝,那么,尽可以回家去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享家庭幸福啰!就莫来开会!……假使四川股东还未心死,还有心肝的话,那么,我们大家就一定要同心协力地争!……争!……争!我们一定要大声疾呼保路呀!……废约呀!”
张表方走下台子许久,全会场还在拍掌,还在狂呼,一直延长到罗梓青上台去宣布投票选举正副会长,会场里面的掌声喊声,犹像没有熄尽的爆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