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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轩然大波(四)

  秋老虎过完了,还是威风凛凛,咬得人在竹席上老是流汗,睡不着觉。
  天才蒙蒙亮,傅隆盛老头就翻身起了床,去摸他那生牛皮做的装叶子烟的盒子。
  他那二十年来白首相依的老婆闭着眼睛咕哝道:“早嘛!就起来了?”
  “热得睡不得,不如起来吃竿烟。……你说今年的年成该怪嘛!今天七月十五日,加上闰月,足抵平常年成的中秋节啦,还通夜地热!”
  一阵纸壳扇子哗啦哗啦地响。
  “妈哟!秋蚊子嘴有骨头,叮得人生痛!”
  接着窸窸窣窣一根红头洋火划燃。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从绿黄色火头上进出,透进印花蓝麻布的蚊帐。
  傅掌柜娘连打两个喷嚏,也只好睁大眼睛,翻身坐起。因为晴了好多天,到处干燥,房间里又放了许多引火东西:纸啦,竹签啦,光油啦,老头子笨手笨脚的,若是把没有熄灭的洋火随便一丢,那还了得!她从不反对老头子吃叶子烟,却从来反对老头子在房间里擦洋火。
  “为啥不到外头铺面上去吃?”
  “出去吵人吗?”
  “难道我不是人,就该受你的吵?”
  “今天十五,又是中元日子,莫要大清早晨就找着我鬼吵!”
  “!鬼?……晓得是个大日子,下床就抬快24!……老糊涂了!若是今天出了啥子事,你担当?我担当?”
  老头子被问着了,连忙噘起嘴巴,来不及把鞋后跟拔上,便几步走进铺面。伙计王师已经起来,正在卷草席和棉被。
  掌柜问道:“昨夜开了几回铺门,是你吗?”
  “唔!”王师照例点了点头。
  掌柜因为刚才抬了快,心里有个疙瘩,遂故意开了个玩笑说:“莫非昨天吃供饭,多捡了两筷子回锅肉?嘿嘿!明天的牙祭不打了吧!本来,这一向买肉也艰难,省一顿,算一顿。”
  王师毫不理会掌柜的玩笑。把草席和棉被抱到角落里安顿妥当后,方搔着头皮道:“我开门出去,并不是上茅房,我是去看过队伍。”
  “过队伍?”叶子烟杆一下就离开了傅隆盛的略略有些胡子碴儿的嘴。
  “硬是过队伍。过了一伙,又是一伙。”
  “啥子队伍?该不是换班的警察兵?”
  “那才不是哩!头上打的包头,脚下草鞋,肩头还扛着洋枪,好多哟!”
  徒弟小四从地铺上翘起一颗乱发蓬蓬的脑袋搭话说:“我问了田街正,说是巡防兵。”
  “你也去看了?为啥我就没听见一点响动?”
  傅隆盛想了想,遂趁着王师开门出去——这一回当真去上茅房,他也走到街上来。
  街上很清静,只有一些担尿水和大粪的挑子急忙走着。每担粪桶虽都加了木盖,——也是几年以前周善培兴办警察时候才兴起的善政之一,可也只能把洋溢的臭气遏制得不那么厉害罢了。
  田街正也叼着一根长叶子烟杆,打从空荡荡的街上走来。
  “傅掌柜早啰!走!耗子洞吃茶去。”
  “正打算问你一件事。说是昨夜街上过了很多巡防兵……”
  傅隆盛的话没落脚,田街正已接过口去说道:“你才晓得么!我从我的老表那里——他在南门一巷子开机房,听说前天夜里就特别开了两次城门,开进了好几百人,也是巡防兵。”
  他向街的两头一看,还是除了一些挑粪尿出城的担子,便是一些挑河水进城的担子,连卖小菜的尚没有上街。他好像解除了顾虑,把声音略为放低一点,继续说道:“那些巡防兵,再也不像警察兵和新军那样驯善。光看样子,就野得很。一个个横眉劣眼,仿佛连亲生娘老子都认不得的光景。傅掌柜,你说,赵制台把这些莽家伙从川边调到成都省来,是啥意思?”
  傅隆盛不假思索地把叶子烟杆向石板上一敲道:“还有啥别的意思?不过想估逼我们开门做生意罢咧!”
  “若果只是叫我们开市,那也罢了。”
  “怎么叫罢了?莫非你就饿不得了吗?饿不得,去吃天主教嘛!”
  “我倒饿得。你就没想到好多手艺人户,挣一天吃一天,本钱哩,只有那么一撮,吃光了咋办?”
  傅隆盛不说什么。默了一下,遂问:“昨天夜里你看见巡防兵是向哪一头开走的?”
  “是向皮房街那头开走。”
  “是不是才开进城来的?”
  “这就不晓得啦!听说好多热闹街口都驻扎了一些,你要看,试着到街口上转一转。”
  傅隆盛果然听话,连早茶都牺牲了,拄着叶子烟杆,便向皮房街那头走去。
  皮房街口和平常一样,只有一个警察在站岗。他遂按照平日到铁路公司去的那条走惯了的路线,向东一拐,走入提督街,剐到大什字,果然看见暑袜街北口随随便便站有一二十个巡防兵。一色青布包头,身上是不很整齐的黄土布军装,两只脚肚打的是灰布裹缠,光脚板登着麻耳草鞋。光这装束,就显得和新军与警察不同。新军与警察全是遮阳帽、细斜纹布制服、黄皮鞋、黄皮腰带、有肩章、有领章,虽也雄赳赳的,可是看起来总觉得文质彬彬。而且平日看见的新军,不过腰带上悬一柄插在鞘子里的短刺刀。只有最近才时常看见的宪兵,拖着一柄长刀,说是指挥刀,又叫东洋刀,配着长勒马靴和靴跟上钉的刺马锥,的确威武。但是也不像这些巡防兵,手上提一支沉甸甸的、使用旧了的九子洋枪,腰间系的不是皮带,是布做的子弹带,小指粗的黄铜药筒和半寸长的灰黑铅弹头,排得密密地插在子弹带里。一个身材又横又矮的巡防兵,不知是为了练习还是为了骇人。斜靠在一家铺板上,把九子枪横挺着,右手握住机柄的圆球,哗啦一声把机柄拉开,从子弹带里迅速取出一枚子弹,使劲按入枪膛,又嗒的一声推上机柄;并且把枪平举起来,枪托抵在右肩胛上,偏着头,眯着一只眼睛,做了个瞄准姿势。那枪尖先还向着行人不多的暑袜北街那头,渐渐就移到几个站着看热闹的闲人的头上,并且移到傅隆盛的眼睛跟前——因为老头子站得太近了。
  眼光一接触到那个小小的、冷冰冰的乌黑圆管,老头子满身汗毛都森立起来。他不害怕那个巡防兵安心打死他,他只担心那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浑小子开玩笑地把手指一搐。——他早就听说过,九子枪的子弹打中人,是进口小,不过小指大个眼,出口却比饭碗还大。那么,要是从额头上打进去,啊也!还了得!恰好别几个巡防兵一面叫住那个端枪瞄准的浑小子:“快把子弹退出来,莫太使佯了25!”一面挥手叫闲人走开,说是“当真走火了,只有你们背时的”。
  傅隆盛赶快向南头一溜,走过大清银行,门外也站有几个巡防兵,同样野里野气的。
  老头子这大半天都不自在,心里总不能平静。一会儿想到巡防兵,一会儿想到田街正问他的话。他暗自思量,如其巡防兵端着九子枪来叫开市,到底开不开呢?不开嘛,那些莽东西能够像警察兵那样听你的话吗?能够像知府知县那样由你不理睬就算了吗?能够像对付周大人那样拿些歪话把他顶回去吗?那个冷冰冰的乌黑小铁管在眼睛跟前晃来晃去,好不使人难受!即使他蒙着胆子不怕,他那连看见蛇和老鼠都会骇得打抖的老婆,能不主张开市吗?那么,开市就开市,这又怎么使得!不经众人商议停妥,不经同志会通知,一旦开了市,要是对于争路有损,自然不好;就不,只是少数人开了市,被人问起来,颜面上又如何下得去?
  “唉!妈哟!真把老子难住了!”
  想要到铁路公司去探探消息,鼓不起劲;想要到茶铺去听听舆论,“大家若还逼着我拿主张,我又咋个说呢?”
  因此,直到下午三点过钟,老婆已将午饭端出,正待坐上方桌去摸筷子,他还躲在没有把铺板上严的柜房里,哼声叹气地做着活路。
  就这时!——硬就是这时!后来据傅隆盛说,他至死也记得,他放下活路,才待去洗次手,猛然听见街上一阵人声,和脚板、鞋底打在石板街面上的噼噼叭叭的跑动响声;一抬头,从铺板空隙中间,看见成群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光穿一件布汗衣,甚至一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裤的年轻小伙子,发辫盘在头上,手里拿着黄纸条——想也不用想,瞥上一眼,就明白那是先皇牌位。
  “出了啥子祸事吗?”虽然人声嘈杂,听不清楚吵些什么,也是想都不用想,登即感到准定是出了什么祸事。一撒手,也只披着那件又旧又脏的汗衣,连那根向不离手的叶子烟杆也不及拿,就向铺子外头跑走了。掌柜娘放下饭钵,跟踪追出来看时,傅隆盛大约已向过路人众问清了到底出了什么祸事,正气急败坏地向铺板上撕取那张早晚烧香、今天还特别点了一对红油蜡烛、磕头敬奉的先皇牌位。
  他这时还来得及对他老婆说道:“哦!我才明白了,赵屠户调来这么多巡防兵,原是为的逮蒲先生、罗先生他们!我要去救他们!”
  他老婆正待问他一个仔细,他已羼入人群,两手高高捧着先皇牌位走了。
  傅掌柜娘原就没有去推测她丈夫此去的后果如何。只因亲眼看见从跟前奔走过去的人众,都红涨着脸,头上青筋暴起,眼里噙着一股凶气,口里一递一声在喊:“兄弟伙……上院去!……蒲先生、罗先生着赵屠户关起了!……大家上院去救他们……赶快啰!……赶快啰!……”她本能地害怕起来。掉头向那个呆站在身边的徒弟吼道:“小四,快跟着师傅去!人这么多法,挤不动,就拉他回来!”
  她踮起脚尖,还看见她的丈夫到底由于岁数大了,身躯胖了,不能像别一般年轻人跑得快,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犹然在八九丈远的地方蠕动。小四却像兔子似的,一射便不见人影了。
  要不是她生气地抱怨说:“掌柜已经变成没笼头的马了,你也要跑!都跑了,我看这批定货哪天才交得出去!”伙计王师还不曾回身走上檐阶,跨进铺门,嘟起嘴去摸碗筷。
  傅隆盛气呼呼地夹在人众中,急急忙忙把西东大街跑完。由暑袜南街奔来的一伙人,对直向青石桥北街冲去。他原本要由城守东大街、走马街那路线走的,不知怎么一下也被卷着向南转了弯。走过青石桥北街,再转东,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一大半是书铺,比起青石桥北街的书铺还多。自从维新以来,有了一些卖新书的,比如二酉山房、点石斋等。但势力最大、声名最著的,还是那些古书铺。这些书铺,除了水客贩来的南北著籍外,自己还能刻版,并且刻得很精,比如志古堂,就是其中的表表者。除了书铺,就是卖笔墨砚台,卖碑帖纸张的铺子,一言蔽之,斯文一脉。
  街道是斯文街道,行业是斯文行业,其中的人当然也是斯文人。斯文人不会做粗事,不屑做笨事,也不敢做冒险的事。因此,拿着先皇牌位、不顾一切、跑得汗流浃背去救蒲先生、罗先生那些粗人,只管潮水般从青石桥北街、学道街一阵一阵地涌过,而这两条街的人只管也有了一点兴奋,但都站在街侧看热闹,却不见有好多人投到这人潮中来。
  一出学道街的东口,是和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这时,正见一队人数不多的新军横着新式五子快枪,好像拿的抵门杠,挡住很多人众,不要他们前去。人众拼着气力向前涌,一面挥着先皇牌位,一面齐声大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新军到底人少力弱,看样子似乎也不安心来阻拦人众,等到学道街这股潮水冲来时,新军已一步一步退到督院街的西口;再一退,就是西辕门;再一退,就是总督衙门的头门;再一退便是仪门了。
  傅隆盛才被人众卷进西辕门,觉得有人拉了他一把。掉头一看,是小四。
  “你跑来做啥?”
  “师娘叫我跟你来,挤不动时,把你拉回去。”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管得了我?”
  这时,天色忽然阴暗下来,薄薄的乌云渐渐布满天空,天气在变了。
  傅隆盛随着人众挤进西辕门。一片大坝子,已经站满了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子的左近,成列的兵都挺着上了刺刀的洋枪,好像有新军,也有巡防兵。但是人众还是朝内面在涌,一面齐声大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傅隆盛在呐喊,小四也跟着在呐喊
  仪门口仿佛有几个军官在向人众说什么。人众只顾着齐声大喊,没有人听。就听,也听不清楚。
  人众一面喊,一面朝里头涌,一下,就冲过军官和成列的队伍,几百人涌进了仪门。有傅隆盛,当然也有小四。
  仪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两溜房子,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执管档卷的所在,檐阶上全站着巡防兵,人数比辕门、头门、仪门那几处都多。迎面大堂,堂上堂下也都是兵。人众涌到这里,似乎都感觉地方不同了,一切不顾的勇气似乎也受到一种限制,大家脚步只管还在向前移动,可是已没有在仪门外那样轻快;彼此之间,都有点让道而行的情形。这样一来,傅隆盛和小四反倒从顶后列挤到前面去了。
  “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人众已经走到距离大堂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大堂上除了队伍外,还看得清楚有很多穿靴顶帽、花衣补褂的官员,说不定就有赵尔丰在内。
  有几个官员站在堂口上高声在说:“不准走进来!……你们有什么话,推举几个代表上来申诉!……”
  前头一些人听见了。但是谁也不认得谁,代表当然无法推。而且几百人中,像傅隆盛这样时常参加过什么会议,懂得什么叫代表,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平日都是靠做手艺吃饭,或者是靠卖气力吃饭,当代表使用口舌,他们从没有想到过。他们呆住了。在后面的人莫名其妙,依然把黄纸印的先皇牌位高高举在头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小四甚至连呐喊都忘了,他也和许多人一样,两只眼睛只忙着四下浏览,心里想的是:“做大官的人真阔气!房子就有这么高!这么大!”
  后来,据傅隆盛的记忆:大约就在他挤到大堂台阶下面半袋叶子烟的时候,适才发呆的一班小伙子忽然又鼓起勇气,不约而同地把先皇牌位高高捧着,一涌就上了台阶。就这时,大堂上也嘈杂起来,仿佛许多声音恶狠狠地在吼叫:“赶快滚下去!不准上前半步!”
  其中最使傅隆盛听得清楚,记得牢固的,是:“田大人吩咐,再不退去,就开枪打!”后来才弄清楚了,田大人就是田征葵。
  这一吼声之后,傅隆盛亲眼看见无数的冷冰冰的乌黑小圆管,立即平伸起来,笔直地对着高捧先皇牌位、口里还在呐喊放人的那班小伙子。
  傅隆盛满身汗毛森立,来不及向大家打招呼,自然而然就弯下腰去。
  “砰!”“砰!”“嗤儿!”历历落落从大堂上响起。
  “砰!”“砰!”“嗤儿!”宜门外、头门外也开了枪。
  小伙子们最初是呆住了,动也不动,很像没有闻过火药气息的一群跳麻雀。及至看见倒下了两个人,才直觉地感到那人是被洋枪打死了,才直觉地感到怕死,才直觉地感到逃生。于是退潮似的,全都扑扑跌跌地回头便跑。
  死是那样地可怕!死把人们的喉咙都扼紧了,扑扑跌跌朝外头跑的人,几乎都是撑起一双失神落智的眼睛,面无血华,张着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空了。除了二十多具还在流血、半死半活的尸首外,到处都是破鞋、草鞋,和黄纸印的先皇牌位。
  仪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密、更震耳。噤不出声的人群,有一部分打算朝东辕门和南打金街奔跑。猛抬头,一股夹着浓黑烟子的火焰恰就在南打金街腾空而起。同时,那一带也砰呀砰地打了起来。
  傅隆盛记得,他挽着小四奔出仪门时候,只觉子弹不住在脑顶上,在耳朵边飞。正在跟前跑跳的三个小伙子当中,一个穿蓝麻布背心的,猛然朝前一栽,不动了。他从那人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都在出血,他的腿一软。后面的人撞将上来,撞了他一个狗吃屎。小四抢着来搀他,恰一颗子弹从小四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背心去了。
  傅隆盛本能地咕哝了两句:“替死鬼!替死鬼!”反而不很怕了,反而镇静下来,紧紧挽住小四,弯着腰,随同人群,从从容容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
  他像梦游似的,挽着小四,走到走马街时,听见北头臬台衙门那带,也有枪声。他恍恍惚惚避到新半边街,才听见有人说话。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还是打着半边赤膊的年轻小伙子们,手里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有几个人在呐喊:“救蒲先生!救罗先生!”但都不敢冲出街口,那里,正凶神恶煞似的站了几个巡防兵。
  傅隆盛走到人堆中,听见人说:“是哪里起了火?该不是制台衙门里吧?好近哟!”
  他无意识地掉头一望,火好像不很大,但把黑云四布的天幕烘托得格外阴沉,格外使人害怕。
  有人忽然惊叫一声:“咦!这娃儿肩头上有血!”
  又一个人也惊叫道:“带了伤了!亏他还走得动!”
  傅隆盛一怔,才回过神来。小四被人一说,才痛得哭叫起来。
  不晓得伤有多重?血还在流。小四便蹲下去哭,就是“火烧火辣地痛”。傅隆盛慌了,忘记自己老迈,连忙把小四拉来驮在背上。急急走过老半边街,走过青石桥,走过卧龙桥,走过锦江桥,向盐市口奔来。沿途是那样地乱: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来处跑的,一路喊着:“快去救蒲先生、罗先生呀!”有失魂落魄向他去处跑的,也一路喊着:“制台衙门开了红山啦!打死了一坝子的人!”
  还没有到盐市口,王师已惊惊惶惶地迎了上来,叫道:“唉!你回来啦!……小四咋个的?”
  他喘着气,一直把小四背到铺门前。他的掌柜娘已汪地哭了起来道:“我的天公呀!”
  “哭啥子!小四带了伤,赶快到铜人堂请陶老师来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紧!”
  铜人堂就在西顺城街上,陶老师是有名的外科医生。不过陶老师也有些怪脾气,上门找他,即使半夜三更,他总是有求必应;若是请他出诊,那他纵然空闲,也要让病家像油锅上的蚂蚁,苦熬三顿饭的时间。因此,掌柜娘只好噙着一泡眼泪,亲自去请他。她已安了心,要是陶老师不立刻发驾,她便要放泼撒虿,闹他个五神不安,六神不宁。
  今天像是什么都反了常,半袋叶子烟没咂完,陶老师居然赶在傅掌柜娘的前头跑来。戴上老光眼镜,把小四伤处一审察,立刻断定是擦伤。“伤皮没伤肉,伤肉没伤骨;即使伤骨,也不在要紧地方。”当下要了一品碗清水,戟着右手的中指食指,半闭着眼睛,口里喃喃念着咒语,一面用指头在水面上画了一道只他一个人才明白的符篆。然后,含水一口,向小四的伤口喷去;从香炉中抓了把香灰,按在伤口上;跟着拿起掌柜的洗干净了而难得使用的青布裹缠,密密层层给他包扎好了。说要忌风,临时在柜房里安了张门板铺,几个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还给他盖上一床棉被。问他现在痛得如何?他诚诚恳恳地回说:“不大痛了,觉得有些麻。”
  这时候,掌柜娘才有条有理地诉说起她在铺子里,先只听见远远地响了一阵砰呀砰的怪声音,问王师是什么响声?他也说不出。正自猜疑,就看见满街人跑,还一面吼叫说:“制台衙门开了枪了!把跑去救蒲先生、罗先生的百姓,打死了一大坝!巡防兵追来了!快关铺子呀!”一些半开门的铺子,登时上铺板,关铺门,大家骇得不得了。她和王师把铺子关严之后,坐下来想一想,才想起他们师徒两人。“那真急死人啦!生怕你们也遭了劫,我就哭了起来。王师又不敢上街。过了一会儿,不见巡防兵杀来。我们开了铺门,还有拿着先皇牌位跑的。正要叫王师来找你们,好些地方又有枪声,我们只好躲进铺子。直到街上跑的人多了,王师才蒙着胆子来找你们。……阿弥陀佛!得亏菩萨保佑,你们回来了!小四到底带了伤!……咋个的,你这里也有血?”
  “!也有血?”傅隆盛浑身寒颤起来。
  陶老师又忙把老光眼镜戴上,就着他背上一审察,拿湿帕子把血痕一抹道:“是染的,不是伤。如其这里伤了,还了得!傅掌柜,我倒要奉劝你两句,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些地方,实在不犯着跑去。这回争路风潮,说真话,你未免太热心了。其实与你啥相干?我刚才听说,今天逮进制台衙门去的人不少,连颜翰林都逮了,倒不止蒲先生、罗先生两个人。我看今年是个大劫年,不晓得要死多少人!不然的话,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关打开了,偏就开了杀戒!……”
  傅隆盛颓然向立背高椅上一坐,叹了声道:“我总算死里逃生了!”
  左邻右舍同田街正都挤进铺子来,问他在制台衙门的经过。他惨白着脸,只是摇头。
  陶老师说:“他累了,让他养足了神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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