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用左膀上的伤,由于九子枪弹把肌肉撕掉了一大块,虽然不如陈树森所断言骨头被打断了,但流血过多,伤势到底不轻。比及阿龙和几个精壮园丁交替着把他背拢顾家院子时,他几乎晕昏了几头,脸上白得像张纸。
不知是斑竹园那个外科医生果然高明呢,还是得亏楚用本身生命力强?他仅仅喊娘唤爷地嗥叫了两天两夜,后来就慢慢忍受得住。只在医生来换药时候,不免还要咬着牙齿呻吟,甚至痛得通身汗湿,连头发都似水洗过的一般。但是不多几天,由顾三奶奶同她的儿子金生搀着,却渐渐能够从床上坐起,渐渐能够下床,渐渐能够走得几步,到屋角尿桶中去撒小便了。
顾三奶奶因为自己遭过毒打,带过重伤,——她那次在天回镇受的伤,是遍体鳞伤,比楚用重得多!——所以服侍起楚用,不但体贴入微,还非常可怜他,说他也同样是遭了兵的毒手。她给楚用洗脸,抹澡,还给他通头发,打发辫。帮他换衣裳,又给他洗衣裳。楚用要喝水时,不是她便是金生喂他的水。楚用吃得下饭时,她又特别为他煨肉汤,焖饭。一句话说完,她与楚用尽管非亲非戚,仅仅是她丈夫认识的一个学生,就因为她同情他,才巴幸不得他几天工夫脱离痛苦。
就当楚用在顾天成家养伤期间,正是陆军三十四协进攻正西路同志军的时候。
照一般人的传说,郫县城外当然经过几场恶战,陆军也曾遭受很大损失。但后来汪子宜告诉人,事实并非如此。郫县根本就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一次像学生军在犀浦那样的硬铮仗火。因为还没等到陆军进攻,孙泽沛先就退回了崇庆州的元通场。学生军没人统率,把蒋淳风棺殓埋葬后,追悼会都没开,学生就走了一大半,剩下不肯走的,遂分散编入第一、第二两路同志军。张尊、张捷先、张熙、刘荫西几个人都没有打仗经验,统着几千人,不晓得如何调度。但也估定到陆军来势凶猛,力量又大,他们人数再多,决然不是敌手。学生军在犀浦的那种惨败,倒为他们作了有益的殷鉴。四个统领会同一班队长毛焦火辣地会商了一天两夜,居然被他们找到一个缝隙。那便是趁陆军地理不熟,耳目不周,同它来一个走马灯战法:若是拖得过,就拖;若是拖不过,就躲进彭县、灌县那些大山里去。
商定之后,四个统领立即应允郫县知县李远棨、郫县绅士巫发祥、骆安泰、贺明钦、方兰陔等人的要求,不在郫县城关与陆军交锋,冠冕堂皇的话是:“以免地方糜烂。”略为部署,张捷先、张熙、刘荫西三路首先撤退出城,向崇宁县、彭县、灌县开去。并且就在这三县联络民团,发动各码头哥老,分头涌进三县县城,成立起每一县的同志军;把经征局、厘金局所收的地丁钱粮,捐税厘金,全部提取了之外,还把这班民怨所归的经征局委员、厘金局委员,连同各分卡的师爷局丁,关的关,打的打,撵的撵。虽然没有干涉到知县官的行政和审断,可是堂堂的知县官也差不多降为某一统领手下一个当公事的僚属,有事传帖召来,无事挥手令去;直把知县官吓得发烧打抖,莫计奈何。除了用鸡毛文书向省城告变外,只好终日躲在衙门里,听候命运支配。
郫县城内只剩下张尊一路了。但他并不愿意不声不响地就退走。他采纳了手下几个队长的建议:把四城门楼上原有的几尊号称大将军二将军的旧铁炮——都是太平天国时代,蓝朝鼎、李永和攻到川西,清朝官吏铸造来做城守之用的废物——一起搬运到东北一角城墙上,把积年铁锈土花打磨干净,装上火药铁渣。临到三十四协统领官陈德麟亲自带领两营陆军士兵,懵里懵懂走到距城还有里把路远近,几尊大铁炮便先后轰震起来。响声大得吓人,火药烟子像云阵一样笼罩在郫县城头,顿饭之久还没散尽。虽不似传说得那样厉害,一下就把陆军士兵打死打伤上百数的人;可是走在顶前头的一班尖兵,毕竟被打伤了几人,委实也把陈德麟猛吓一跳,把整两营尚未经过战阵的陆军士兵惊退了几里,直到高店子才收住队伍。这时候,张尊一路人才撤出西门,一口气开到崇宁县城。
接着,陈德麟就进攻崇宁县,进攻彭县,进攻灌县,进攻被孙泽沛手下另一支队伍占领了的崇庆州。每一处,都几乎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甚至像郫县城头那种吓人的大铁炮,都没有再遇到过。但是轮到他转攻霸占在温江县城的吴二大王吴庆熙时,不想刚被收复几天的郫县、崇宁县、彭县、灌县、崇庆州,又被退走的同志军占去了,经征局、厘金局委员又遭了殃,知州知县又纷纷打禀帖告急告变。于是总督部堂的朱单、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的札子,又雨点似的洒到陈德麟头上。申斥他用兵无方,辜负宪眷;命令他收复失地,敉平匪患。陈德麟尚未学会打这样仗火,尤其所带的几营孤单单放在这一大片已经约束不住的人海当中,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可疑的敌人,但又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武力对付的真正敌人;要他在很短期内又战又守,把这无形的敌人肃清,把这破坏的秩序恢复,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啊!最后,得亏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璧华给了他一个明确指示,叫他把几营人集中在几个城池内镇守,哪里告警,再向哪里出兵,别再跟着同志军的屁股去兜圈子了。这样,陈德麟在跑得筋疲力尽之余,才算把郫县、崇庆州、温江县三处城池,暂时守牢。
就是守牢的三处,也只是守牢了一个城墙圈子,城墙圈子外面的大小场镇,依然是同志军和一些不服调遣、倡言反对官府的团防的势力。因此,每夜都听得见过山号吹得呜嘟嘟响彻四野的声音,有时,土枪抬炮又像放火爆似的打成一片。是同志军要来攻城吗?是过路队伍故意示威吗?当然弄不明白。驻扎在城内的官兵只好枕戈待旦了。
陆军士兵大都在推行新政时候招考来的,素质已比巡防军高了,平日三操两讲又非常认真,更非巡防军可比。当其赵尔丰一班人决计调陆军来打同志军与团防时候,队伍中间就打起了一种叽喳,大意是:“我们陆军,据说本是为保护国家疆土而练的。调我们到边疆上同外国人打仗,是我们的本等,上了战阵,我们当然要告奋勇,打死打伤,我们决不哼一声。如今调我们来打同志军,打团防,却是为了何来?漫道这些都是爱国同胞,并非什么为害国家的土匪,不应该拿武力去对付。即令是土匪,该打,这也是他们巡防军的职责,与我们陆军又有什么相干?十一营巡防军放在省城保护他姓赵的一家人,却差遣我们来和百姓们拼死生。把百姓打死了,良心上过不去,把我们打死了,才叫报不出奏销哩!”这已不是好现象,再加上陈锦江那样一些下级军官,有意无意散布一些革命理论,大家哪里还肯当真去和同志军、团防打呢?因此,每逢下令要他们到某一处剿匪,一排人总是借口人少了,不敢走,增调一排,甚至增调到整整一队,才勉强奉命。要是当真与所谓的土匪碰上,总是老远老远打起枪来,子弹尽量地放,横竖空气是打不伤的。土匪退走了,子弹也放得差不多了,立即收队回城。报告战绩是打死匪徒若干名,打伤匪徒若干名,“只以匪众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穷追,致遭损失”云云。纵然没有碰上什么匪徒——十有九回都碰不上——他们也要做够过场,像打野操一样,向着漠漠荒野放上一阵枪才收队回城。报告战绩,依然是“只以匪众我寡,而匪又皆亡命之徒,愍不畏死,未便穷追,致遭损失”云云。
陈德麟是外省人,又是不常和部队接触的高级军官,他当然摸不清底实,下面怎样禀报给他,他也便怎样禀报给赵尔丰和王。同时,还要禀请补充一些军火,还要照例把匪势张大几倍,明明知道省里的陆军所留无几,偏又一再恳求增援,这是从前封建军队遗留下来的积习,叫作预为之地,作用是胜固有功可居,败亦有过可卸。
说起来,赵尔丰是打仗起家的一个有资格大官,而且头发胡子都已斑白,业经活满六十岁的老人,对于陈德麟这样诳报的军情,何以会信以为真呢?当然是有理由的。理由是:
首先,把他自己处以监禁。用了十一营之众的巡防军把自己监禁在制台衙门的签押房与上房内面。——到后来,即使从签押房回到上房,或由上房去到签押房,都要张麻子率领一众亲信卫兵,拿着大刀手枪,在前后保镖,生恐有刺客行刺。赵尔丰枉自歪号屠户,他的胆子,已着造反的百姓吓破了!——而所寄托的神经,是赵老四,是杨嘉绅;所寄托的心腹,是饶凤藻,是余大鸿;所寄托的股肱,是王,是田征葵;所寄托的耳目,是尹良,是路广钟;这已非使他糊涂不可了。其次,诳报军情,虚张匪势的,又并非陈德麟一人,比如差遣到东南路去打团防的六十五标一个营,也因带兵的教练官姜登选是一个革命党,一天几里路的行军,好容易走到秦皇寺,竟自牢牢地驻扎下来。一次禀报,是匪众我寡,不能冒进;二次禀报,是匪势甚盛,前进堪虞。又如六十五标另一个营,差遣到德阳县、罗江县、绵州、安县、绵竹县、什邡县一带去剿办这一路同志军统领侯国治,因为有一个排押送军装,路过汉州向阳场,兵丁们正架着枪吃饭时候,忽然被一百多个袍哥围住,四十五名兵丁同一个姓易的排长立遭乱刀斫死;军装损失了,四十几支快枪和每个兵身上所配发的子弹全被抢去。这一意外,不仅增加了市面上的谣言,增加了官场中的恐怖,也使开去剿匪的管带、督队官等不得不加倍小心。就因小心过分,一进入山区,仅只一点风吹草动,也觉得到处是匪,不敢深入了,当然要借口。最方便的借口,恰好又是匪众我寡、匪势甚盛这一类话。四面八方的禀报都像一个板子印出来似的。古人说过,一连三个人来告诉你说,市上有虎,不由你不相信市上当真有了一头老虎;一连三个人去向曾母报告说,她的好德行儿子曾参杀了人,也不由曾母不相信她的儿子果然杀人犯罪。像自处监禁的赵尔丰已经糊涂得可以了——何况还吓破了胆——再被这同样的情报一蒙,要他不信以为真,那简直是说不过去的事!
也因这个缘故,开了三四千人去攻打周鸿勋三百多人,——若把侯保斋等的同志军计入,在新津城内的还是有好几千人啊!——而且负责指挥的尚是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逾限已久,还未打到新津城下,赵尔丰每次在专用电话上催问,总被朱庆澜一阵“部署尚未周到,未便冒昧挺进”的话抵住,而他也只好叹息两声,硬相信困难是很多的。
省外地方不安靖,新津急切攻打不下,倒也不完全虚假。新津的事姑且不说,地方不安靖一层,确乎又是事实。比如陆军六十六标统带周骏——这个四川籍军官,就是王向赵尔丰力保其为忠诚可靠的人。——亲率一营之众,赶到新繁县城,打了半天硬铮仗火,把所谓劫夺县城的匪徒完全打退,恢复了县城秩序,使那个被匪徒撵走的知县官余慎,又得安然回任,再做民之父母,这就是并非虚假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