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之到黄家,就是今天早晨的事。
黄家看门老头子认识他的。这时他身上虽只穿了件洗得泛白的蓝洋布长衫,脚上一双青绒薄皮底鞋,不唯皮底张了口,并且鞋尖也开了花。头上短发约有七八分长,一条长辫像一条大毛虫。额脑显得很窄,一张粗糙脸形显得又瘦又长。看门老头反倒又亲切又有礼貌地,连忙将他引到小客厅中矮炕床前坐下。一面垂着两手笑道:“老爷大概还没起来,吴老爷,你宽坐一下,我叫罗二爷他们禀上去。……吴老爷,你是前年高升的吧?……嘿,嘿,吴老爷,你还是原来样子,所以我一看就认得。……不,不,并不很瘦,只是风尘色重些。想来路上也很辛苦。”
就由于他们高声大气一问一答,把楚用搅醒了。以为是来找他的人,翻身爬起,靸着鞋奔出客房。才是一个生人,是一个高一头,窄一臂,黑黄肤色,骨骼挺壮的汉子;看年纪,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光景。
这汉子一见楚用走出,唰地由矮炕床上站起来,挺着腰板,站得笔端,两只大脚天然摆成一个外八字。
看门老头笑嘻嘻地说道:“楚表少爷起来啰。这是吴老爷,请你陪一陪,我上去找菊花大姐去。”
吴老爷冲着楚表少爷就是一长揖,两只衣袖几乎触着了地。
“久仰,久仰。……兄弟贱姓吴,口天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兄弟和黄澜翁是多年知交。……现在嘛,算是在川滇边务大臣赵大人那里当差,昨天才由关外回省。老哥尊姓楚,是楚霸王的楚字吗?那是大姓呀!敢问尊章是哪两个字?……哦!子才!……是的,清楚了,孔夫子的子,三才者的才。……高雅!高雅!现在高就在哪里?……什么?读中学堂?好极了!兄弟早前就说过,做官该做文官,读书该读文学堂。像老哥这盛年就读到中学,毕了业,不是廪贡,也是秀才;若是叙官,不是知县,也是县丞。羡慕!羡慕!……”
像这样的应酬话,在楚用算是第一次入耳。他高兴已极,赶忙转身进去,把双刀牌纸烟取出,连一盒很珍贵的黑头安全洋火,一并递了过去。
这时,振邦和婉姑正一路笑着闹着撵到小客厅。一下看见吴凤梧,振邦还认得,立刻规规矩矩站住,喊了声:“吴大叔!”还叉开裤裆请了个安。
吴凤梧也像对待成年朋友似的,赶快站起来还了个安。满脸是笑地说:“不敢当呀!真是个好子弟,恭而有礼。……嘿!长高一头了!……已经开蒙读书了吗?噢!已经发笔学字啦,了不起!了不起!……可怜吴大叔运气不好,这次又是空手回省,没给你捎点玩意儿回来,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随即把夹在指头上的纸烟狠狠吸了两口,仔细地颠过来放在炕几上,然后撩起长衫,蹲在地上,一伸手将婉姑搅了过去,道:“婉姑儿更长得乖好了。……妈妈好吗?……是不是跟着哥哥在读书?现前的风气,小姑娘还是作兴读书的。”
振邦跳起脚地笑说:“妈妈教她读唐诗,读了一年,头本都没读完。爹爹说,不要她读书,明年打发她去捡狗屎。”
婉姑在吴凤梧手臂中不住地扭着头上两个丫角说:“嗯!他乱说,我前天就把头本读完了。……爹爹吃饭时候说的是你。儿娃子家,才捡狗屎嘛!妈妈说,就要教我写字哩。……妈妈说的,邦娃子爱逃学,字又写得不好,二天拿去当警察兵。”
“哈,哈,当警察兵!……我当警察兵,就拿你去当监视户12。”
吴凤梧哈哈笑道:“不成话了!”
楚用也笑叱道:“老邦不许胡说,这是说不得的怪话。”
黄澜生只穿了身条纹洋纱汗衣裤便走了出来。还未掀竹帘,就说:“邦娃子又在这里胡闹些啥?”
吴凤梧急忙站起,把衣摆抖伸,彼此一揖到地。一面说:“小娃儿的口,原来没高没低,倒也没说啥。”
婉姑已经扑去,抱住她父亲的膝头道:“哥哥说,要拿我去当……”
振邦一抹头就跑出小客厅去了。
楚用连忙挽住婉姑的小手道:“来!我还有张洋画儿,多好看!”一直把她挽进客房去了。
罗升正好用茶盘端了两碗刚泡好的龙井茶出来。
“去跟老张说。早饭添两样菜。就摆在外面套间好了。”
黄澜生又掉头向吴凤梧说道:“来得这么早,大概没吃早饭吧?……那就不用客气啰。……我简直不晓得你回来了,是几时到省的?”
吴凤梧仍然嘘着那半枝支烟道:“昨夜才到。说不得,运气坏透啦!……丢了差事不说,还把执照追了去。……仗恃老朋友交情,才敢空手来看你。……还要同你商量商量。”
黄澜生捧着水烟袋,很留神地看了他几眼道:“大概行李都丢了吧?”
“何消说哩!撤差的消息一传下,我明白老赵的脾气,若不赶快滚,下文就不大妙。因此,来不及收拾行李,只向一位同事伍管带手上借了两块龙洋,一口气就溜了。不瞒老朋友说,一过雅州府,包包就空啰。从百丈驿到邛州的一站,只吃了四块玉麦馍馍。幸而在邛州碰见一个同学,告帮了一块龙洋,才算盘缠到了省。昨夜拢到舍下,身上还剩一百钱。”
“到底为了啥子事情,弄得这样凄惨法?”
“事情说起来并不要紧。因是我部下一个头目,赌运不亨,输慌了,跑去向一个陕西茶商借了十几嘴藏洋13。据那头目说,本不认得那老陕的,但有人作中,也写了纸的。这中间,作兴有点估借情形,想来并不怎么严重,横顺才十几二十嘴藏洋,合成龙洋不过四五块钱的交易。照理,那老陕应该先来找我,我虽说代理管带不算久,到底是一营之长呀。那老陕仗恃和边务大臣衙门有干系,竟自一声不响递了张密禀。不但指名告了头目存心磕诈,还告了我一个平日不加约束,临事知情故纵。唉!老朋友,你还不清楚边上的规矩。如其对待蛮家嘛,倒不用顾虑,啥子犯法的事都可以干。即使错杀块把人,不过打几十军棍,插一回耳箭,示众三天下台。但是对待汉商,尤其是老陕们,却要小心,那是丝毫不容干犯的。我出关不久,自然还是个新毛猴,这种规矩可摸清了。所以近两月来,经常告诫弟兄伙:小心点啦!眼见大人升了总督部堂,我们都辛苦过,都效过力,说不定要调我们入关,跟随大人到花花世界去乐他几天的了。……哪晓得这件背时事情偏就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蛮娘!原来那犯事头目才是他妈的一个兵油子。在关外搞久了,手搞滑了,输得五心不做主,连青红皂白都分辨不清了!……唉!老朋友,你说,这不是运气是啥子呢?”
婉姑喜喜欢欢从客房跳出来,手里举着两张附在纸烟盒里的洋画,要她父亲看。黄澜生同她周旋了一会,把她打发走后,才向吴凤梧问道:“后来呢?”
楚用在漱口洗脸之前,又敬了他一支纸烟。
“这是本月十七的事,”吴凤梧咂着纸烟说,“吃午饭时,一支令箭把我扎了去。风声很不好,都说大人正在生气骂人。我一听,坏事!这个吃饭的家具担心保不牢!……幸而托老朋友的福庇,恰逢那天老赵公事忙,由傅师爷代审。先同老陕对质,又把犯事头目一拷询,才弄明白我并非同谋,也不知情。煞果,犯事头目办了个降一等枪毙。我哩,说是驭下无方,才力不胜,暂时追缴执照,撤去差事,静候大人发落。……撤差我不怕,到底我队官底缺还在。但是日他蛮娘,追了执照,别处求不到事,静候发落,即是说下文有些不妙了。我一想,还是三十六计,溜他娘的为妙。……及至跑过雅州府,才感觉得溜也不妙。不溜不输,一溜倒拐了,老赵晓得,一定认定了我有毛病,所以才畏罪潜逃。……现在呢,关外回去不了,军界事情找不到,成了个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真正要成一条光棍!莫计奈何,想了一夜,只好来找老朋友做个商量!”
黄澜生把水烟蒂吹了后,一面用铜夹挟烟丝,一面沉吟着说道:“也好,这两年你也辛苦了。我听人说,老赵那个人刻薄寡恩,长处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回来,趁此休息休息,何必忙着找事?”
吴凤梧一下就蹙眉愁眼得几乎要哭了道:“黄哥,黄老爷,你咋个这么样说!你是便家,有田产,有房屋,有现金,收租吃饭,拿息穿衣,做事不做事倒不在乎。我们光棍一条,四张口向着你要饭吃,挣一天吃一天,有得挣有得吃。黄哥,多年的老朋友,你哥子还不晓得我的事情?……”
结果,还是吃了早饭后,由黄澜生赠送几块钱,才高高兴兴走了。
黄澜生从而又向王文炳把这个吴凤梧夸奖了一番。说他在投考速成学堂之前,也曾下过小考,虽没有入学,文章却能作。说他去川边之前,就曾在粮子上混过,在关外两年,粮子上的情形当然更熟,并且说巡防营的风气,还是旧绿营的风气,从队长到火夫,十之七八都是袍哥,不通皮,站不住脚,吴凤梧当然通皮。像这样全才,就打着灯笼也不容易找得啊!
王文炳似信似疑地道:“今天能不能会他一面?最好是今天能会一面,谈一番,我再去找人,就比较稳妥些。”
“他住家倒不远,就在陕西街三圣巷,进巷口左手第七家一间小铺面内。前年我去找过他,今早没听他说搬家,当然还在那里。不过他这人是个没脚蟹,不见得成天在家;何况昨夜才回来,一定会亲戚、找朋友去了。”
楚用道:“既晓得住处,我同老王去走一趟。会不着,就留个字条,约他明天早晨等我们。”
“我听内人说,你们今天下午不是还要到劝业场去买鹿蒿玻璃厂的啥子花瓶吗?”黄澜生把眼睛挤了挤。
楚用会意地笑了笑道:“今天又不啦!表婶说,改到明天去,将就到马裕隆看下路料子。”
于是两人告辞出来,又向西头走去。
天上还是白蒙蒙地像遮了一张大幕。不过这幕很稀,不但阳光漏得下来,好像还加强了阳光的热力,一到没有荫蔽的街上,使人觉得好似钻进了烤鸭子的烤炉;薄皮底鞋踏在石板上,也有点踩在烙锅块的鏊子上的味道。因为东西御街摆得正南正北,只要是晴天,从早到晚是由东晒到西的。
王文炳叹息道:“要是成都全城街道都像东大街、总府街、劝业场那样,一到热天全搭上过街凉篷,岂不文明!”
楚用把自己的广东蒲葵扇递过去道:“热吗?拿去遮一遮脑顶。”
“不济事。”
“总比净晒好些。”
“唉!不搭凉篷,就多栽些树子也好。”
“那岂不要学满城了?”
“你这人真无见识,何必一定拿满城来做榜样?以前教博物的须藤不是说过,他们日本的许多名城便无一处不是浓荫夹道吗?他还说,街市上炭气很重,若是多栽些常绿树,对人也卫生。须藤的学问确实要高明些,他能把教的东西说出实用,使人听起来很生兴会。如其也像现在这位郝又三,上了讲堂只是翻开书本念下去的话,那我早就让监学去打缺席了!”
“郝先生对时务却很熟。”
“就因为他还是个维新分子,笔下也好,才没轰他。”
“前两天听黄表叔说起来,他在同志会里面还很重要哩。”
这时已经走到半边桥。街面很窄,又是南北向,强烈的光影被西面的满城城墙和一些零星房子遮着,到底热得好些。
王文炳在阴凉处停下来看着楚用道:“黄澜生的话,可靠吗?”
“怎不可靠!他同郝家又是客籍同乡,又是世交,郝先生又常到他家来往,当然知道底实的。”
“难怪!我好几次碰见他在铁路公司。打听了下,他并无职务,却又见他常和蒲先生、罗先生在一处咬耳朵。原来才是个幕中人啊!这倒不可轻视之了。”
两个人又走起来。
陕西街的三圣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圣庙,虽然不大,却突出到街边上,非常触眼。第二,巷子不宽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对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子,深处还有两家大车缫房,等不到走进巷口,就已听得见木车轴的咯嚓咯嚓,和皮条拉着子长柄的呼噜呼噜;还有提着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进去,挽着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出来;就是过路人行经巷口时,谁也要睃一两眼的。
走进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线天空,像哪家办大喜事样,全挂满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并非彩旗,原来是几十根竹竿上晒的衣裳裤子!一定是住户们从外面领来洗的,不然,不会那么多。而且几家铺面外的檐阶上,还放有三四只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还正在一面摆龙门阵,一面哗哗地搓洗。彩旗下面,也不算宽的巷道,是儿童乐园。不可计数的娃儿,都赤着上身在那里跑跳吵闹。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儿,简直就像裸虫,在泥地上爬!
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还有这样的地方,今天倒开了眼了!”
“真是少所见,多所怪,不如这里的地方还多哩!你以为成都住家人户都像你黄表叔家那样吗?……留心数一数,好像就是这里了。”
一间同型的小铺面,两扇木板门关得没一丝缝,在这热闹环境当中,显得非常寂寞。
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数目倒对,左手第七家,为啥关着门?难道没人在吗?”
两个人把门拍了几下,又同声高喊着吴凤梧!吴先生!
门后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回说:“出去了,不在家。”
果不出黄澜生所料。再问:“到哪里去了?”回说:“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那么,有笔墨没有?留个条子给他吧!”“没有。”
再问时,连声气都没有了。
两个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着回到黄家写封信,叫罗升送来的好呢,还是就近找家杂货铺买张信纸写了,给他塞进门缝去的好?
楚用不经意朝东头一看,忽然高兴起来道:“那不就是他回来了?”
吴凤梧已是剃了头发,脸上虽还带着风尘颜色,看起来已没早晨那么萎琐。彼此介绍之后,他首先说:“我们到茶铺里去喝碗茶吧!”
楚用到底老实些,忙说:“何必呢,转身就到你府上,我们坐谈一下就要走的。”
王文炳大一岁多,比较有世故,知道那女人坚拒不肯开门,一定有许多不容外人看见的地方。不等吴凤梧开口,便道:“吴先生说得对,吃碗茶慢慢摆谈好些。汪家拐石花馆是我们常去地方,又清静,又凉快。”
吃茶中间,王文炳只是说,听见黄澜生讲到吴管带才从关外回来,他很想打听一下赵尔丰对保路同志会是什么态度,以便他们同志会好定对付方针。王文炳说得非常恳切,吴凤梧竟信以为真了。
他敞开衣领,抽着楚用递去的双刀牌纸烟,老老实实地说道:“关外闭塞得很,内地消息是不容易传进去的。自然,边务大臣的文报房有电报,有文书,他们又不同啦。我们呢,要是没有川帮、陕帮的号信,那简直就像坐在黑漆桶子里了。比如说,啥子叫铁路?铁路中啥子用?北京的大员为啥要卖给洋人?我们四川人又为啥要争它?大概各商号的号信上没提到,我们在打箭炉就从没听见有人说。或者也有人偶尔说一下,到底事不干己不留心,听了也当成耳边风。……我还是到了邛州,碰见押送军装回打箭炉去的老同学摆起来,才晓得成都在闹保路同志会,闹了一两个月,闹得轰轰烈烈。……自然,赵大人怎能拿我们来作比呢?他是海外天子,耳目长得很……”
装水烟的矮子老远就拐了过来。晓得学生是不吃水烟的,把一根两尺来长的黄铜烟嘴只朝吴凤梧肩头上敲着。
“瞎了眼吗?难道我有两张嘴,一张吃纸烟,一张吃水烟不成?”
矮子了他一眼道:“总爷,怎么还是这么毛法?”
“你晓得我是吃粮子饭的?”吴凤梧奇怪起来。
“两年前就认得你了。两年前你就是这么毛法,不开口骂人好像过不得日子似的!”
恰逢靠街有人喊水烟,矮子才悻悻然拐了过去,口里还叽里咕噜地没停歇。
王文炳笑道:“莫管他,还是请你接着讲下去好了。”
吴凤梧也笑了起来道:“记起来了。这矮子原来在皇城坝吟啸楼茶铺装烟,难怪认得我。……好!我就说。……老赵耳目很长,有时不等文报房禀报,内里的许多事他已晓得。……要问咋个晓得?那我可不清楚。一则,我从巴塘调出不久,辕门里人缘不大熟,多少话还不便打探。二则,没有公事也不愿进辕门,因是有点害怕碰见他。……他吗?胡子花白了,老了些。可是身体还那么敦笃,两只眼睛还那么有杀气,如其对直瞪着你,不怕你胆子再大,都会出冷汗。”
楚用笑道:“说得比老虎还歪。”
吴凤梧把纸烟蒂一丢,端起茶碗咕噜几口:“硬是比老虎还歪!老虎,只要我手上有家伙,我就敢整它。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户,你敢整他吗?只有你等着他整你!”
王文炳敲着桌子道:“这些空话且不要理落。我只问你,他对我们保路事情,你当真不晓得他抱的什么态度吗?”
“当真不晓得。你想嘛,我们离得他有多远!一个小小的代理管带,敢同他摆龙门阵,谈讲国家大事吗?即使被传去问话,行礼后,挺着胸脯立正。他说啥,就专心听啥,他问到了,只能拣要紧的话高声亮嗓答应一句两句。像你们保路同志会莫说不晓得,就晓得了,他不说,你敢去问他吗?除非是傅师爷。那又不同啰,是他的军师。”
“傅师爷又是谁呢?”楚用问。
“叙永厅的副榜傅华封呀,赫赫有名的。”
王文炳接着追问道:“你们既是晓得他升了总督,那么,他啥时候出来接事,是怎样的安排,你们总该晓得。”
“也不完全晓得。只听说本月内起马。确实日子没布告。粮子在调动了,大约有五个营要先开拔。”
“要带五营人出来?”
“不多嘛,才一千四五百人,恐怕还是头队哩。”
王文炳把眼镜取下,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说道:“千多人的队伍,还说不多!这是啥子用意?”
楚用道:“也不过摆摆威风罢咧!他还敢违反民意吗?”
吴凤梧把新剃的头皮搔了搔,迟迟疑疑地说:“民意?我们在关外就没听见这句话。老赵懂不懂,不敢定。但是他这人,是靠打夷人打蛮家升官的,他只晓得杀人。”
楚用问道:“你看见他杀过人没有?”
“岂止看见过一次两次,多得记不清!……只有小戴挨刀那回,真凄惨,偏偏遇着一个没学满师的宰把手,一连八刀才把脑壳斫下来。日他蛮娘哟!至今一闭眼,那惨相还在眼面前。”
他试着把眼一闭。果不其然,一个多玲珑、多妖娆的年轻小跟班,五花大绑绑出辕门,青宁绸镶滚云头边的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像石灰;平时多逗人爱的一双极其呼灵的眼睛也呆滞得像死鱼眼睛;柔丝般的头发刷了胶清,在脑顶上挽了个大抓髻,露出羊脂玉似的一段项脖。双膝一点地,那宰把手的钢刀一挥,咔嚓!白嫩可爱的地方,猛然冒出一道鲜红血口,刀锋斫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啊呀连天地呼娘喊老子。
楚用又不懂了:“小戴?是个啥样的人?摆来听听,倒有趣。”
吴凤梧把卷起的衣袖拉下来揩了揩眼睛,顺便把脸上的油汗也抹了一转,才道:“小戴吗?那是老赵顶宠爱的一个从北京带出来的小跟班。娃儿生得很标致,在成都那班唱小旦、当相公的娃娃当中我还没看见过。大家都晓得他是老赵的外宠,平日在老赵跟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因为打稻城喇嘛寺……”
王文炳插嘴问道:“可就是乡城?”
“不是的,乡城大些,稻城就只一个喇嘛寺,小得多。不过打稻城的仗火,倒很扎实。这也由于仗火太打久了,弟兄伙不曾好生休息过,都拖疲了;蛮家哩,却打滑了;喇嘛寺又修得坚固,真是他娘的一个大碉堡。打了两个月,一直打不下来。若是别一个统兵大帅,一定要另想方法了。或是扯长围断它的粮道,或是派人劝降用下缓兵之计。可是老赵便有这样狠,这样犟。他偏要硬攻硬打。先前限期,不行,后来悬赏,也不行。队伍开出去,不是放阵空枪就收队便是在阵地上公然聚赌,烧鸦片烟。幸而蛮家疑心我们设的诱敌之计,才没冲出喇嘛寺来捡我们的头。一句话说完,士气颓丧已极,不赶快想方子,全营一定会崩的。果然,老赵的方法来了。一天,还没出队,营里就闹震了,说大人派了个督战官来督队攻城,限两天把喇嘛寺攻下,不要活人,只要首级,但凡寺里东西,一概作为奖赏。并说,督战官等于大人亲临,他的权柄大得很,连队官他都可以临阵斩首。弟兄伙听见这消息,都不很相信督战官就有这么大的本事,都想看看督战官到底是哪个。大家提起精神等到督战官一露面……日他蛮娘!才是小戴!才是一个小跟班!弟兄伙一下都毛了。若不是官长们都在阵上弹压,几乎闹了个卷堂大散。自然啰,军令重如山,叫打总得打。不过那两天打得更不成名堂,离喇嘛寺还有一两里远,弟兄伙便蹲下了,任凭官长们喊破喉咙,没一个肯上前半步;官长们的马刀、马棒也失了效,不敢在弟兄伙眼面前晃一下。只等督战官一来,便一个啊,跑得精光。有些还嘻哈打笑,唱起《小寡妇上坟》来,故意彩儿小戴,把个小戴搞得一张粉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两天限满,小戴实在没法,只好跑回大营缴令。这下,正好碰上,小戴的命便如此送掉。当天下午,另派出两名能征惯战、全军闻名的督战官,仍然限期两天,若不把稻城攻下,叫大家把脑壳提回来缴令。消息一传来,连弟兄伙都骇坏了。晓得大人一横心,便不认人的,小戴都忍心斫头,还说别的人?不到半天,喇嘛寺果就拿下了。”
故事不大好听。说故事的人沉默下来,听故事的人也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楚用瞅了王文炳一眼道:“赵屠户如此蛮横专制,出来后,同志会的事情恐怕有点棘手。”
“哼!蛮横专制。那在川边可以,外面是文明地方,邓孝可的文章不是说过,立宪政体之下是不容专制的!我看他也不敢,何况时代不同,现在民智已经开明了!”
吴凤梧连忙附和道:“王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川边是个黑暗地方,怎能比得外面。我听说,自从去年咨议局成立以来,制台就小多了。咨议局开会,喊制台去讲话,制台站着说,议员们坐着听,制台讲得不对,议员们还可当面骂他。所以,前一些时候上谕下来,老赵升了总督,有人去给他叩喜,他曾说过,啥子喜哟!而今老人婆那么多,这有名无实的总督有啥做头!那时,没有同志会,他说的老人婆大概就指的咨议局议员们。可见他还是懂得外面的天下,并不能由他独霸为王的。”
王文炳又把桌子一敲道:“咨议局才一个,我们的同志会包括各法团,而且遍地都是。民气已这样蓬勃,民心已这样一致,民意已这样坚决,我们反对的是盛宣怀,不是赵尔丰;我们力争的是铁路,不是四川。依我揣测,赵尔丰到底是老官场,他已经明白今天的制台不好做,他就不会来压制我们人民的!”
吴凤梧也挺起胸脯,好像十分有把握地说道:“一定不会!老赵这个人,莫看他外面那样又横又犟,他还是会见风转舵的。我听见有人摆过,丁未年捉拿革命党人时,他就没有杀一个人。他只敢杀夷人,杀蛮家,遇着比他歪的,他一样会软。”
王文炳哈哈笑道:“我们要晓得的,正是他这种态度。吴管带,你真有见识,我准定介绍你。”
“啥?你先生说的?”吴凤梧直到这时候,还没弄清楚这两个年轻人找他谈了许久,到底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