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一揖之后,果然说起钱来。但他这一回,并非要借钱,是说:“多承老哥厚爱,上月赐借的十块钱,真把舍下大小都打救了!我确实打定主意,等我回省后,立即当铺盖,卖罩子,如数奉还,以表白我这一次说话作数,毫不虚假……”
黄澜生一面让座,一面阻拦道:“区区之数,何足挂齿。”
“不是这么说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次借钱,不比往回,兄弟我既是有言在先,刻下回了省,怎好不说还钱的话呢?”
黄澜生推辞说:“也不在忙上呀。”
“是的,是的。老哥既然不等着用,那么,容兄弟缓一口气,等到一笔生意做好再还吧。”
“什么生意?你改了行吗?”
吴凤梧接过主人递来的水烟袋,一口气呵得烟哨呼噜呼噜直响,两道极浓青烟由鼻孔喷薄而出。摇头摆脑地赞叹道:“好劲仗的烟!这不是你平常抽的福烟啊。”
“福烟早已断庄,买不出。我和内人都改吃这个双金兰烟,劲仗确实很大。我们本来想改吃纸烟的,因为也是外来货,害怕刚刚吃惯,又断了庄,那才老火哩。”
“依我看,纸烟不会断庄的。”
“你怎么晓得呢?”
“嘿嘿,老哥,你又懵懂一时啦!纸烟是洋货,洋人在做,洋人在运,洋人在批发。洋人做生意,不像我们中国人,只要他开辟出一个商场,那就死也不丢手。比方这回,我从新津跑出来,打由彭山、仁寿地方,兜了一个大圈子。经过好多大小场镇,拜过好多码头,吃吃喝喝、玩玩耍耍,知道好多东西确实因为有人阻运,或者没人肯运,吊缺了。可是有两项东西,哪怕小得像三家店,也是有的。其中之一,就是纸烟……另一项嘛,是鸦片烟。尽管说鸦片烟是土产,不是外来货,但它到底沾了一个洋字,所以它就比其他土产神气得多了,嘿嘿!”
及至吴凤梧随着黄澜生的问话,把新津打仗情形,把侯保斋、周鸿勋分头退走情形,把他自己在路上所目睹的同志军和各地团防安心要与赵尔丰拼到底的情形,大致谈了一番,话头转到他回省之后何以为生,才接住前一顷时主人所问的话道:“并未改行。我依然是四棒棒加一棒棒,五(武)棒棒。并且这项生意,与我本行有关,如其改了行,便无生意可做了。”说完,还故意眯起眼睛笑了笑,装出一副神秘样子。
黄澜生也笑道:“这样说来,你这生意,定非什么寻常生意喽。”
“当然,当然。”
“有没有危险?”
“不会做的人,难免不遇邪。像我这种老油子,那倒泰山石敢当!”
“要不要本钱呢?若是不凑手的话,我还可以……”
“承情,承情。我这生意,是不需要本钱的,克实说来,只能算是经纪而已。”
“到底是什么生意哟?”
吴凤梧举眼四下一看,小客厅里洋灯点得雪亮,除主人外,没有第二个人;朝窗外望去,庭院里也只有秋虫鸣声,黑魆魆地看不见半个人影。他方抑住嗓子,凑近黄澜生耳畔说道:“你我交情非外,想来不会向外张扬的。告诉你,这不是正当生意……给人经手买卖枪支子弹。”
黄澜生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呀!”
“是犯法事情。不过刻下犯法事情太多,大家都在干,都干得起劲,也便不算犯法。就说犯法,谁又肯来干涉呢?况且这些东西,并不是我卖,也不是我买,我只是从中介绍,得点正正当当的手续费。没有我,这生意总归要做,法是犯定了,那我又何必假绷正经,看着钱在地上,不蜎一下腰杆呢?”
黄澜生笑道:“经你这一说,好像又是一种寻常买卖,人人都可以做的。”
“也不对。如其你不在军营里,不经管这些东西,不懂得耍手脚的妙窍,你能不能卖?敢不敢卖?又如你不在这时节正大光明地同官兵打仗,你怎么舍得拿出白花花的大捧银子,来买这些惹是生非的凶器呢?即使要买,那也不过偶尔买支把两支这个,”他把两手一比,使人懂得是枪,“买几颗到二十颗这个。”他又把小指头竖起摇了摇,使人懂得是子弹。“当然不会像刻下,有好多,买好多。尤其这个东西,”他的小指头又高高翘起,“啪一声,便丢一颗。你老哥没玩过这把戏,想也想不到,一上战阵,要啪好多声哟。但是要买这些东西,也得有门路;如其找不到门路,尽管你把银子堆成山,却是枉然。所以说,买卖虽然不算怎么特别,有人卖,也有人买。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如其没有我这样有资格的人来当经纪的话。”末了,吴凤梧还扬扬得意地昂着头道:“找我这样有资格的人,不是冲壳子,确实不容易哩!”
“那你尽可以在招牌上大书特书:本号独一无二,顾客务必认清,免遭欺骗!”
主客都大笑起来。吃烟的吃烟,喝茶的喝茶。
“你的买主想必是有的了?”
“当然,当然,多得是。凡我走过的场镇,拜过的码头,碰过头的统领、队长、团总、团正,数不清的人。有几个着急慌了的汉子,听说我能够弄到一些硬家伙——新式的,叫硬家伙;旧式的,如像独子后、劈耳子,只叫家伙——便拿出老白锭、龙洋,朝我手上塞。说是作为定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你想,我怎么好收哩。如其弄不到那么多,分配不到那些人的头上……”
“你有把握能够找到卖主吗?”黄澜生不等他说完,便急急地问。
“这还待问吗?要不是有把握,敢乱冲壳子?在平日,不免有些困难。大宗的、成趸的、容易耍手脚的,都在库里,发出来的,都编了号,造了册。记得在争路风潮时候,我从打箭炉出来不久,有个姓顾的新繁团总……”
“可叫顾天成?”
“就是此人。你认得他?”
“我不认得。我知道这个人。你讲下去,歇会儿再摆这个人。”
“是的。顾天成就托我代他找几支硬家伙。很费了我些手脚,才替他找到一支四瓣火——连家伙都说不上。不过他已经高兴,说是到底比明火枪强——但刻下正在打仗,情形就不同啦。只要上过战阵的军队,军械军需见啥都有些损耗,在造册上报时,耍点手脚,非常容易。就是在搬运器械时候,也一样可以捞点外快。子弹不说了,弄好多,有好多,价钱不贵,转手时油水很大。硬家伙也不难,价钱,却要看卖主的心重到啥子程度。可是刻下该它们行运,再贵也有买主,略微吃点小亏的,仅只当介绍的人捞不到好多油水罢咧!”
黄澜生摇着头道:“看来,这班卖东西的人未免太蠢!难道就没想到,人家把东西买去,车转来打的,却是谁呀?”
“未必便打中他。”
“万一打中呢?”
“只怪运气不好。其实也值得,到底得过一笔外快!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曾打过硬仗,也从未想到打硬仗。不打硬仗,除非中埋伏,比如向阳场、三渡水那样,才会死那么多人。”
“新津打得那么凶,那么久,莫非死的人不多吗?”
“就是不多喽!约莫估计,陆军那面,死的伤的一共似乎不到一百人,真正阵亡的更少。反而是同志军——我说的同志军,并不包括周鸿勋的一营巡防。他的人很会打仗,比陆军内行,死伤也不大。只有那伙邛、蒲、大、崇、新、灌一带的哥老,和各县开去的团防,死的很多。每一次战阵,丢翻的有好几十,带花的数不清。打总算来,死得起码有五百,伤的总在一千以上,幸而陆军一直没有打过硬仗,如其不然,同志军这面,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伤多少哩!”
“我正待请问你,同志军既然如此脆弱,器械又不行,打起仗来又死伤甚重,但是何以打到现在,反而觉得它的势力越大?你可晓得,前不久居然闹到武侯祠抢炮,土桥劫场,连孙泽沛的告示都巴到城门洞?并且把成都省团团围住,油盐柴米等物,但凡从稍远地方运来的东西,全被阻断,省城派了几次巡警水警去清道,都不见效,这是什么道理?”
吴凤梧想了想道:“要我说出什么道理,我还没有这本事。凭我见过的,光说打仗,有些地方,我便想不透。比如我们从前在打箭炉外打蛮子,说起来,蛮子就是不怕死的。可是一群人中,你打翻他上十个,他就非跑不可了。刻下的同志军,看样子,并不比蛮子凶,一个二个,傻头傻脑的。但是,只要你一招呼去打赵尔丰,他们立刻就变得勇不可当:挺起梭镖,埋头便冲,不管前后左右的弟兄打翻了多少,他非冲上去捞到一点本钱,绝不回头。最使我想不透的是,一次吃了亏,你教他莫那么傻,打仗有打仗的妙窍,上了阵,要找掩护,尤其使刀矛的人,不要老早朝前冲,枉自当人家的枪靶。怪的是,你讲时,他点头;一上阵地,又一切不顾了,一点不怕了。这并不是少数人如此,几乎愿意来打仗的都如此。像这样的人,已使人难于打点,何况陆军一根笋又不安心打硬仗。我想,同志军之所以像块生铁,尽管随时随地着官兵打得火星四溅,可它反而越硬了的缘故,说不定就在这个傻字上头?”
“不错。你说的傻,就是古人所说如饮狂药的那种药性了。”
“我还想到一层,是同志军与团防人数极多,随便一招呼,千百成群地来,要多少,有多少,再死再伤,从没有人撤过火。加以不要薪饷,有饭吃就行。因为这样义气,纵然有点轨外行动,百姓们都不讲出来,把它包涵了,还处处卫护他们。官兵这面正正相反。为数既少,死一个,就不容易补上。多招一排人,要多费好多饷银。其他的困难尚多,不用说了。顶老火的,是得不到百姓们的欢心。尽管你吃茶给茶钱,吃饭给饭钱,可是百姓们总是冷冰冰地避开你。随你问啥子,不拿真话告诉你。要是你稍微带点过,恭喜发财,包管你走不倒路。这情形,不说你们住在省城内的老爷们不晓得,我若不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处采风问俗,连我这个在浑水荡里打过滚的人,也摸不够底实哩!”
黄澜生叹息道:“这些都不管它了。我再请问你一句,同志军会不会按进城来?”
“很难说哩!如其他们懂得一点军事学,股头不要分得那么多,不把所有军队全当成赵制台的死党……哼!他们是会搞成功的。”
二更锣声响了好一会,吴凤梧方起身告辞,主人非常抱歉,说没有留他消夜。其实还是吃了一品碗醪糟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