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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七)

  吴凤梧接过一碗旋从铜瓢中倾出的滚热的醪糟,拿调羹捞了下,糯米糍粑果然不少。尝了一口,味道也甜。遂说:“对!照样再来一碗。糍粑老实多加一些。”
  走了一个通宵,没有歇过一口气,累算不得太累,只是未曾提防到会夜行军,吃晚饭时,没有多吃一口;并且太阳刚偏西就吃了,以致黎明以前,距离简州还有一长段路,他的肚子便饿得咕咕叫。看见有些兵士一路走,一路嘴里在嚼东西。趁着照得如同白昼的月光,留心一侦察,有几个好像啃的是白面锅块,有的拿在手上的似乎是芝麻饼、云片糕之类的点心。都吃得那么香,活像故意在向他示威。他非常生气,咽着清口水,冲到芮克刚身边,把他踏着马镫的腿杆拍了拍道:“有句话,要向你谈。”
  “啥子要紧话哟!一会儿再讲不好吗?”
  比及芮克刚从马背上俯下半截身子,脑壳几乎挨着马鬃,问他要说什么话时,他又感到有些话实在不便出口。他能责怪革了命的弟兄伙不应该旋走路旋吃东西吗?他脑子一动,毕竟找到另外几句确是该说的话。
  “我想,到了简州,我还是离开你们远一点的好!现在商量一下,免得临时来不及。”
  “非常赞成!我也想到这上头,你这时候露面,很不方便。因为到了简州,还不晓得起不起冲突……”
  “咋会说到起冲突?”
  “我没向你说过吗?嗯!不错,我忘记说了。简州驻有一个支队,是孙和浦孙队官在指挥。有一个步兵排,一个炮兵排,如其孙和浦那面尚没有得到龙泉驿消息,趁着拂晓,我们开进他的驻地,给他个防而不备,那便没话说。孙和浦若不同我们一道,就缴他的械,把人押起走。怕的是消息漏了过去,或者赵大帅打了电报去,孙和浦有了准备,两下的话说不好,当然要以兵戎相见啦。”
  “煞果,还是会叫他缴械的!”
  “这么有把握吗?”
  “咋个不哩!你们足足六个大排,他才两个排嘛!”
  “他有一个炮兵排,炮弹也充足。”
  “几门啥子炮?”
  “一门过山炮,两尊小磅炮。”
  “那算啥,步兵一个冲锋!”
  “可是,老哥,”芮克刚把马一勒,凑着吴凤梧耳朵,悄悄说道,“我们的军心并不稳固,交不得锋的!”
  “一碰便垮,那才是你我的运气哩!”
  因此,过了石桥井,明月看看要坠入西方云层,东边天际还没有显现鱼肚白色。这时,吴凤梧和芮克刚密谈几句,趁着四下昏黑,闪到道旁一所在雪白墙上写着“东池”两个大字的茅房里,一半真尿,一半假尿,直溺到听不见队伍的行动声,而四野的犬吠更其此起彼应,他方走出茅房。
  一出石桥井,右边是矮矮山丘。竹、木、人家全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已经听得见叽叽喳喳有人在说话。一定是队伍经过,把人吵醒,习惯早起的人也就不再赖在床上。左边是静静的沱江,水流舒徐,江面宽到半里上下。阵阵晓风从江上吹来,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吴凤梧打了个寒噤,觉得肚子在解溲后更饿了,饿得几乎瘪了。他把腰带收了一下,循着时上时下、忽宽忽窄的江边山路,向前直奔,一心想快快赶到简州,先找东西吃个饱。
  黎明时节走进城门。城门大启,街道上看不见几个行人。走了半条街,方碰见十来个背包掮伞、腰缠褡裢、头戴大草帽的上路旅客,一路说话,一路挨肩走过。西街快走完了,不见一家铺子开门,也没有一乘轿子、一根挑子向西门走的。
  肚子饿得难过,看光景,在这时候找东西吃,还太早了点!
  “嗨!谢天谢地,前头不正有个卖东西的担子吗?”
  但是奔到跟前一看,才是卖醪糟的。
  “这只能暖肚皮,清汤寡水的……”
  一眼看见放碗与调羹的平盘上有三块糯米糍粑重叠放在那里。
  “好!有这顶事儿的东西,还差不多。”
  卖醪糟的老汉叭嗒叭嗒拉着风箱催火,给他煮第二碗加重糍粑的醪糟时,吴凤梧把手上空碗放下,方有了心思问道:“才不久有一大队新军走过,你可看见?”
  “咋没有看见?真是饥荒哟,有好多副爷要照顾我一碗醪糟,都着同路的人拉走了!”
  “打哪条街走的?”
  “北街。他们打头走的人尽都在问原先开到这里的一队人马驻扎在哪里?还是我告诉他们,在北街长发站。嘿,嘿,不是夸口的话,要不碰见我,够他们找哩!”
  “你又怎么晓得的?”
  “我怎么不晓得?我家就住在离长发站不远的一根巷子里。我屋里人同隔壁邻居几家大娘都在长发站领衣裳洗。自从这队新军副爷开来,天天都有衣裳洗,我屋里人天天都要跑几趟……”
  火太旺,醪糟开滚得几乎漫到铜瓢外面。
  吴凤梧拿调羹舀着醪糟糍粑之际,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定睛把老头子审度了一下:约莫五十岁光景,脸上很善静,一双随时含笑、却不算呼灵的眼睛。最稀奇的是嘴唇上的胡子,并不像一般人的八字胡垂在口辅两边,也不像社会上才在流行的翘胡子,把胡子尖理来向上翘。而是一顺风地歪在右边。不久,他就看出了这是什么道理。原来老头子揩鼻涕也同小娃儿们一样,老是用他那打了许多补丁的青布短袄袖子,顺手在鼻子底下一揩,久而久之,胡子自然要揩成一顺风了。
  “你大爷贵姓?”他装得不在意地问。
  “贱姓先……先后的先,不是针线的线139。”
  “你这姓倒少有。”
  “是啊,我们眉州才有。你老师走过眉州,便晓得有个地名叫线滩。其实就是贱姓先字。我们姓先的,那里顶多了。”
  “你好像念过书的?”
  “就是没吃过墨水啰,所以漂流浪荡了半辈子,现时还是在这里做小生意糊口……”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旧布补巴衣服上系了一条脏围腰,拐着一双黄瓜脚,从南街上急急忙忙走来,把一只编得很精致的竹丝提盒,橐一声放在平盘上,敞开喉咙叫道:“我默倒今天又赶不上你哩!哎哟喂!把我跑了这一趟!两个龟儿子旋兴起的,一清早还在铺盖窝里,就吵着要吃先大爷的醪糟蛋。嘿,嘿,我就不晓得你老先的醪糟蛋有啥吃头?吃了要登仙吗?”
  提盒盖一揭开,两个半大的细瓷碗,每个碗里,一枚挺大的生鸡蛋。
  先大爷一面舀醪糟,一面拉风箱催火,还一面格格地笑道:“硬是对的。我老先的醪糟,天下驰名。你们少少真个见天照顾我几碗,虽不会登仙,可是,包管明目清心,读起书来过目成诵,再也不会挨老师的界方……”
  两个人说得热闹。接着来吃醪糟的人前后有了好几个,和两个人都熟悉,都加入了说笑圈子。
  这时节,已有开铺门的,已有披着衣服出到门外尚在打呵欠的。
  听不见北街那一头的人声,更不要说枪声、炮声,孙和浦支队当然着了个防而不备,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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