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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此英雄 如此好汉(七)

  黄澜生一面翻检高金山拿来的护书,一面向众人说道:“诸公切莫高兴过早,且先请你们看看这篇稿子——是我找熟人在日行派办处耍了点手段抄得的。你们看后,自会明白四川局面岂但没有朝好的一面转,依我的鄙见,嗯!……”
  郝又三把他递来的两张公事稿纸接过手,田老兄、周宏道便都凑过头来。
  稿纸上头一行,写着“致内阁请代奏电”。电文抄得相当潦草,好在字体尚大,看起来不太吃力。
  (衔略)窃川绅蒲殿俊、罗纶等,藉路倡乱情形,及查获各项证据,均经电陈在案。当该逆绅等就擒之际,尔丰即面责以负国误川之罪,均各情虚无词。其时,事机危迫,本可立正典刑;第以案情重大,宜求详审。且虑迹近仓皇,转滋疑虑。是以一面拘留,即一面电奏,俟军事稍定,请旨办理。嗣复以交大理院判决为请者,盖急则不能不拿,既拿,则必须明正其罪,方足以昭信谳而服人心。既不敢姑息以养奸,亦不敢操切以从事也!唯彼党肆为谣诼,意图淆乱是非。前闻端大臣抵渝,即有人在行辕递呈,称逆绅被拿冤抑。尔丰方谓事理具存,该大臣必不致遽信浮言。乃近见渝中报纸,谓该大臣已奏请将该逆绅等一概释放,实堪骇异!
  田老兄不等看下去,便已摇头说道:“光看这段冒头子,老赵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不奉诏,不放人的。”
  郝又三皱着眉头道:“似乎还安心要与端方较量一下的样子。”
  周宏道道:“或者他这电报在上谕未下前打出去的,所以他才说近见渝中报载。”
  黄澜生原本端起一碗热茶在喝,不由扑哧一声,把茶喷了一衣襟。连忙放下茶碗笑道:“宏道姻弟原来还是一个书呆子!要是他不说看见报纸登载,他又怎能把日子腾挪得开,假装不曾奉到上谕?而且这篇文章也就无从下笔了!办公事的妙窍,就要在这些地方下功夫。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是也……你们看下去,便知道我的话一点也没错……”
  三个人因又看了下去。
  查自尔丰到任之初,即迭接端大臣嘱令严办之电。此时,该逆绅等尚为路事争执,初无不法行为;势力之厚,团体之坚,虽谨愿之人,亦为所惑,若无真确罪状,即用严猛手段,溃乱固所必至,而人民之大惑不解,必较今日为尤甚。及经该大臣以因循贻误等语,严词电劾,犹不能轻相附和,仍再三电致该大臣,恳其设法转圜路事,以防激变。迨罢市以后,该逆绅等叛迹渐张,抗粮、抗捐,业已实行;外人派兵干涉之警信,京渝均有电告。又探悉该逆绅等定于七月十六日起事。始不得已,遵旨拿获。而一昼夜间,即有扑署围城之暴动,阴谋勾结,不问可知。先后所获叛据,尤属情伪昭然,无可遁饰。尔丰际兹危局,诚知首要就拘,反动立起,祸变所及,牵动全省,而他日必有以尔丰为戎首者。当未经拿获以前,曾历次电奏,仰邀圣鉴。特以祸在眉睫,不能不排百难以救地方。前之不拿,因其无罪而宽之;后之必拿,因其罪著而执之。耿耿此心,盖始终无非为保国卫民起见。否则,违道干誉,尽可取悦于一时,又岂肯以一身当大难之冲,致为彼党所嫉视哉!端大臣近尚在渝,于此案前后情形,未加详审;亦不一电会商,而遽请将该逆绅等释放。揆其用意,殆以首要一释,乱事或可速了,亦系一时权宜之计。唯事理自有是非,法律期无枉纵,若竟不究虚实,旋拿旋释,不徒有伤政体,抑亦无此办法。且川省此次匪乱虽甚披猖,而始终尚未获大逞者,固赖我军士苦战之力;亦因首要见擒,无渠魁为之统率指挥,其势散而不聚,即有凶谋,尚无远略;故一经攻击,立即溃散,势不能与官军力抗。设竟如该大臣所请,该逆绅等一旦放归,势必纠合徒党,与群匪联为一气。聚虎狼之众,而复济以鬼蜮之谋,兵力有限,贼智多方,恐从此匪势益横。况鄂乱未已,川、楚毗连,内外勾结,川岂尚为国有?是名为弭乱,而实则以乱济乱,其贻患何堪设想!尔丰深维利害,日处艰危困苦之中,实不敢缄默不言,重益祸衅。矧现在匪势稍弱,人心亦渐知悔祸,即迭接川路股东代表及正绅等来辕呈恳,亦第以速了此案,或交大理院判决为言,并无要求释放该逆绅等之语。是此数人之释否,固非舆情所系属;但使奏交法庭审讯,按其情罪分别惩处,人民自无异议,又何必依违迁就,致堕国家刑律之大防?尔丰与该绅等素无恩怨,此次遵旨拿获,实迫于势之不容已,更无一毫苛求之心。第念国纪不可不伸,事实不可不察,而目前川乱未平,尤未可再张其焰。应请圣明主持于上,即将此案饬交大理院判决,先行宣示天下;一俟军事大定,即将人犯卷宗,一并解京审讯,俾黑白不致混淆,祸机无由增剧,实为川省大局之幸!迫切上陈,谨请代奏。
  三个人抬起头来,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
  田老兄叹了一声道:“老赵这样深闭固拒,未免太失众望了!”
  周宏道接着说道:“看看船要拢岸了,又着他这一篙……”
  郝又三把稿子向桌上放下道:“我不解他仗恃的什么,竟敢连上谕都不理睬了?”
  黄澜生已经把一叠手折形式的东西递给郝又三道:“请看,这就是周法司的辩冤书。”
  “好长!怕不有好几千字?”
  田老兄道:“此公的文字向以短小精悍著称。这篇,看样子,总有四五千字。写这么长的东西,足见此公动了真感情了。澜生先生,你于这篇文章,当然推敲过了。请你先把它的主旨谈一谈,歇会儿我们再细细看吧。”
  “主旨嘛,很简单。就是说,四川的事情,无论是前一段的路事,后一段的乱事,都是端午帅一人师心自用搞出来的。五月二十一日同志会之成立,是由于他一封不允许筹还路款的电报所致;七月初一日罢市,是由于他拒绝川人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所致;七月十五日赵季和拘捕川绅,使路事变为乱事,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也由于他一面奏参赵季帅办事不力,讨好川民,一面又连电赵季帅,叫赵季帅勿再姑息养奸,必须严重对付,赵季帅被迫无奈,因而才一反以前力主和平所致。这一段,占的篇幅不多,可是把端午帅说成了川事祸首……”
  郝又三插嘴说道:“对的!追究原因,端方与盛宣怀当然是罪魁祸首。不过周孝怀把赵尔丰的罪恶都代他推卸了,却不对。七月十五前前后后的经过,我至今记忆犹新,老赵要翻脸生事,我们早已料定,说他完全出于被端方所迫,这怎么说得过去?光这一点,我就可以批评周孝怀的文章作得不得法。”
  “这不能怪周法司。他要不这么说,赵季帅如何能允许他把这呈文交官报书局印了上万份,除在省城散发外,连好多州县都寄了去,附省一些乡镇,还专人去张贴呢?”
  田老兄也道:“就是为了辩难,文章倒不能不如此做。只是这一段,作为责备端方可也,作为对自身辩冤,似乎不大合适。听听他后面是怎么说的。我想,他说到自身的是非,一定很锋利,很尖刻。若不如此,那就不是老周的手笔了。”
  “后面的篇幅,完全是为他自己洗刷,把端午帅为何要奏参他,以及端午帅安他的考语,层层驳诘,确实很锋利,很尖刻。主要点在说他自从路事初起,他与王护院便一根笋主张和平。就是后来赵季帅接了事,他也无时无事不力主和平,并且因此才得罪了人民,才引起人民的街谈巷议。七月十五日的事,他毫未过问,以后种种,更没有他。以此,他实在不知道他何以会被参丢官?他极力分辩说……”
  黄澜生随即从郝又三手上,把那一叠印刷品取去。一面翻检,一面说道:“最好看他这几句原文……对,就是这几句。我念跟你们听……‘节下今日而采推本之论,以王护督宪为不应过持和平,姑息误事,以署司为不应赞成,则署司服输,且可代王护督宪服输。若以为酿乱,则署司已先不敢服输;若以署司为预于七月十五之事,采及街巷无赖主谋定计之谣传,则尤日月有时而灭,此心万难曲服!’……这三层,是辩他根本无罪。下面就辩得扎实,并带着回了端午帅一手:‘盖虽闾巷小人细故,将科以几等之罚,犹必审情得实,公开审判,不服,犹许依法上诉。署司不肖,忝列监司,虽节下绌于事势,不惮掩置一切变乱之原,参劾数人,以为释嫌平愤之计,然是非所在,岂节下今日始知众怒难犯,尚能翻然改图,署司向以恤民为心,乃忍妄自菲薄耶?’……”
  周宏道摇头说道:“我听不懂,这几句搅扰得太厉害,请再念一遍。”
  田老兄道:“听不懂,歇一会儿看了就懂。我说,这几句虽然有点辣,其实还不够味道。”
  “那么,我便专检辣味重的几句念吧,……‘嗟乎!使署司稍知见好于绅民,安得复有谣言?节下亦安所摭拾以为加罪之资料哉?不顾大局,见好一面,已为绝无廉耻心肝之人。若两面见好,任为反复,署司非不为,但恨无此才耳!’……够味了吗?不过这还是隐言讽刺哩。我记得有几处简直是反唇相讥,锋芒毕露。比如他分辩端午帅骂他贪功,就说:‘至于贪功,则署司既未预议,难居坐论之功;司法复非领兵,亦无勋绩可树。且凡贪功之心,恒本于委过。必求其实,则节下始之坚持严重主义,以求铁路政策之必行,已又劾赵督宪以求祸乱之苟定。若是者庶几近之。署司未尝无树功之才,特不忍存委过之心耳!’还有:‘苟参署司真可以谢川人,节下身肩大局,本有因时转移变化之权,署司何敢复以是非得失置念。唯时局糜烂至今,上下相疑已久,苟求补救之方,唯当坦然推诚与川人相见。如或稍参权术,诚恐一疑未释,一疑复结。川乱群知以节下始,群望以节下终。乱始于不平,非持平即无以终乱。’……”
  郝又三把右手一挥道:“够了!不劳再念了!总而言之,周孝怀这篇文章,与其名为辩冤书,无宁说是申讨端方的檄文。我疑心他是奉了老赵之命写的,不然,他为什么处处为老赵辩护?而老赵也容许他四处散发?这样一来,老赵算又树了一个敌人。四川局势本已够乱了,今后加上赵、端冲突,假使再弄到兵戎相见,哎,哎,那日子更不好过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宏道说道:“也好,要这样才革得起命来。”
  田老兄瞅着他道:“他也有了革命思想?”
  “我没有这种危险思想,不过重复一句董特生的口头禅……”
  安清平出来说道:“太太叫我来问老爷,菜已弄好了,先打牌吗?先吃饭?”
  郝又三道:“光吃饭吗?”
  “有酒。是眉州宏谊号仿绍酒……进去跟太太说,杯筷摆好了就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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