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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四)

  两乘黑油篾篷、在轿铺雇用的小轿,一前一后抬进大厅落下。
  黄太太同振邦刚刚跨出轿竿,还没有站定,赶在前头迎出来的何嫂,便急急忙忙向她报道了在公馆里发生的一桩大事。说是高金山的老丈人顾团总来了,高金山的女人高嫂子听到消息,一股风带着儿女跑来,两父女已经认上了。
  “太太,你看,才笑人哟!顾团总那么大个人,抱着高嫂子哭得啥样,硬是不避一点嫌疑!”
  楚用来不及给轿钱,立即开着小跑道:“顾团总来了,我去欢迎他!”
  振邦也嘻哈打笑地跟着跑进耳门。
  黄太太携着女儿的小手,问道:“几时来的?”并吩咐何嫂给轿钱。
  “高嫂子来了一会儿了。”
  “我问的是顾团总。”
  轿夫抬着空轿走了。看门老头在关二门,接口说道:“差不多有两顿饭的样子。”
  黄太太点了点头。从从容容走到短廊上,碰着高金山满脸是笑地从上房山花过道走出来,她向高金山招了招手。
  “你的丈人来了?”
  高金山连忙收敛笑容,垂手站得笔端地答说:“是的。”
  “老爷吩咐备饭没有?”
  “吩咐了。顾家的两个长年——两个团丁,正在灶房里吃饭。”
  “咋不把饭端到大厅上来待承人家呢?”
  “因为是熟人,就是抬过楚表少爷回来的那两个——阿三、阿龙……”
  高金山的女人怀里抱着出生才八个月的小女儿,蓦地掀开小客厅门帘,高声唤道:“太太……”几步到短廊上,冲着女主人跪了下去。
  “这做啥子!”黄太太连忙拉起她来,“该我给你道喜才是呀!”
  “唉!太太,若不沾了你与老爷的福气……”
  高嫂子只管哭得两眼红红,可是喜欢得嘴唇包不住牙齿。
  黄澜生站在小客厅门口笑道:“太太请进来,顾团总要见你。”
  黄太太一只脚刚跨进门,顾天成已经拂着皮袍子的又长又大袖子,一揖到地,跟着他女儿招弟的称呼:“太太,我这女儿多承太太的看顾……”
  及至高嫂嫂进来,把她七岁大的儿子高明、四岁大的儿子高亮和振邦、婉姑都招呼了出去,小客厅的气氛比较安静,楚用才一面敬纸烟,一面问顾天成,为什么接到他的信,直到这时候才到省城来?
  “你还说哩!”顾天成大大嘘了两口烟,说道,“如其你信上讲明白找到了我的招弟,那我还不丢下队伍就奔来的?”
  黄澜生道,“这却不怪子才,是我出的主意。因为顾虑到你那时到省城来,危险太大了。”
  “对!那时到省城来,硬是危险。”顾天成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又点头说道:“就没有危险,我也不能来。为啥呢?因其我那时入了汉流178,本场上的袍皮老儿黄蜡丁正肘着我出来搞公口,让我当个一步登天的坐堂大爷。码头一开,嚯!那才忙啰!跟你们做官人掌着了印把子一样!”
  顾天成得意扬扬,一连嘘了三口烟,一支地球牌纸烟便去了一大半。
  黄太太不高兴听他这些话,趁他丢下烟蒂去端茶碗之际,问道:“顾团总,我莫问你,你既然认了你的女儿,你们以后咋个办呢……”
  “是呀!”黄澜生连忙插了句。
  “……难道还是等她洗衣裳过日子吗?”
  “那怎么成!先把她带回两路口去看看娘家,给她亲生妈上个坟,烧几斤钱纸,然后再打主意。可怜我的招弟,十二岁掉在省城,十三年来苦也吃够了!”他的眼睛又红了,眼眶子里又包上了泪水。声音也有点哽,“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去过几天好日子,连她的儿女一道,可怜的娃儿家,一个个黄皮寡瘦的,简直像他妈的毛猴儿!”
  黄太太微微笑道:“就不先同她的后娘——你现在这个三奶奶商量一下吗?”
  “同她商量?”
  “嗯!”她向她丈夫与楚用把眼睛了,接着说道:“你那奶奶到舍间来过,我和她摆过龙门阵。好能干呀!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不先把话说好了,你能松松活活把前房的女儿带回家去?”
  顾天成垂下了头。
  “……女人家有女人家的想法。何况她又有儿子……何况你的女儿又失掉十三年,倘若她不认呢?”
  “她不认就等她不认,招弟是我亲生女儿,我是一家之主。”顾天成的口气很强勉。
  高嫂嫂恰恰提开水出来。大约在窗子外面听得清楚,一进门便正正经经说道:“爹爹,你老人家莫这样说。家,我是很想回去看看,不过眼目下我还不打算回去。我已经在灶房里跟阿三、阿龙讲好了,叫他们回去禀告屋里娘,把我的心表白一番。我只想认认我的娘老子,使你老人家悬了十三年的心放得下来。第一,我不回娘家长住;第二,我不要你老人家给我一文半文;第三,屋里娘的儿子我准定当成同胞兄弟看待,绝无二心。只要屋里娘放心,带个信,我回来住个一夜两夜,拍衣就走,不沾娘家半点灰尘。爹爹,我这些话,并非胡乱诌来怄你,你问太太、老爷……还有楚少爷,他们早就听见过了,你不信,你只管问。”
  黄太太笑道:“一点不虚假!高嫂子的确说过。我平日喜欢她,就因为她这个人有骨气,不见小。”
  黄澜生也夸奖了一番。
  顾天成沉吟了一会才说:“也罢!先把话讲明,免得后来闹闲话。”随即撩起皮袍,从裹肚兜里摸出十块龙洋,递与高嫂嫂:“你拿去!”
  高嫂嫂把手背了过去道:“我才说过不要你一文半文。”
  “胡闹!拿去给娃儿家买点好吃的。以后我来了,还要给!”
  “我不要!”
  “长者赐,不敢辞。”黄澜生劝说,“收下好了。”
  黄太太也说:“高嫂子也是哟!就不说见面礼,是外爷拿给外孙的赏赐,也该收呀!”
  “就是啰!早晓得今天来认女,该多带点钱在身上。你邓家舅舅——呃!就是你现在娘的哥哥,在东大街一家洋广杂货铺当大师,他也叫我多带点钱,说是难免不使用。我想,到皇城去亲候蒲先生、罗先生之后,只是到陕西街去找姜牧师。两处走一走便回了,哪有用钱地方?”
  楚用正在递纸烟,遂问道:“你要找姜牧师?”
  “是啦!因他叫一个教友特为到新繁来请我去。说是夏洋人想烧袍哥179,要同我谈谈。”
  “你会过夏洋人不曾?”
  “本想顺路来拜访了黄老爷就到陕西街去的……既然承黄老爷留饭,那就只好打搅了再去。”
  “吃了饭我同你一道去,我也要找这个夏洋人。你给我介绍一下。”
  黄太太诧异地问他,为了什么要找这个洋人。
  “因为这洋人三个月前在新津城外买了块地皮,说是要修什么礼拜堂。新近我外公的灵柩搬回来了,请阴阳看的葬地,恰好就在夏洋人买的这块地上。外公家四面八方托人找他商量,愿意多出几倍价钱,分他亩把地,一直找不着他。我上省时,二舅又再三托了我。不想一上省,就碰着独立,把这事忘了。刚才听顾团总说到陕西街夏洋人,才想了起来。顾哥子,这件事,还要你从旁帮个大忙。”
  顾天成义形于色地把胸膛一拍道:“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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