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市几天,街面上的情形又在变了。大家在一阵惊惶、愤激之后,已渐渐感到了一些不便。
头一种不便,是饮食方面。
成都那时将近有三十万人口,在城墙圈子内的,约占六分之五。这么多人用的水,几乎全由井里的水供给。成都平原,地下水非常丰盛,一般掘井到八市尺便见水了。掘得深的,不过一丈到一丈四尺。百把人,只要一口浅井,随你如何使用,如何浪费,它总不会枯竭。但它也只能供你作为洗濯使用,因为它含的卤质和其他有害健康的杂质很多,强勉用来煮饭烹菜,已经不大卫生,若用来泡茶或当白开水喝,更不行。所以当时每条街上兼卖热水和开水的茶铺,都要在纱灯上用红黑相间的宋体字标明是河水香茶。河水,就是围绕成都城的那条锦江的水。每天有几百上千数的挑水夫,用一条扁担两只木桶,从城门洞出来,下到河边,全凭肩头把河水运进城,运到各官署、各公馆、尤其是各家茶铺去,供全城人的饮用。设若一天这几百上千数的挑水夫不工作的话,那情形当然不妙。
罢市的第二天,茶铺和一些小饮食铺虽然都逐渐开了半边门来做生意,到底吃的是井水,大家都感到不对头。有些人首先提出异议说:“罢市只是不开铺子做生意,河水可是要喝的。若是把水火都断绝了,岂不先害了自己!”如此有理由的话,就是主张罢市要彻底的傅隆盛也点了头,还帮着鼓励一班挑水夫到锦江边去挑水,他说:“罢市是我们商界的事情,你们靠卖气力吃饭的人,莫伙着同我们一块儿闹!”
河水进了城,因而粪便也才出了城。过几天,街头巷尾有了小菜担子,也有了卖鸡鸭鱼蛋的担子。不久,一班卖凉粉,卖蒸蒸糕、马蹄糕,卖莜面、合脂,卖麦芽糖的这些打着竹梆,打着铁片,敞开喉咙以广招徕的小贩,也照常出现。甚至有些做手艺的行道也逐渐恢复了各人各行的工作,仅只下掉几块铺板,可以通光通气,铺门还是没有开。
傅隆盛起初颇不以这样作法为然,连天在本街公所会议时,还訾议人家不热心,不顾公益。后来,是伙计王师闲不惯,并不和掌柜商量,竟自带着徒弟小四,也把铺板下掉两块,在铺子里面做起活路来。
傅老头回来看见,很觉不安地说道:“我正在说人家不对,你们反倒抽起我的底火来了,这咋个使得!”
王师把他了两眼,仍然做着自己活路。
“王师,放下吧!多耍几天,我又不扣你工钱的。”
“莫同我说圣谕,我耍不来!”
“唉!一条犟牛!人家要骂我破坏罢市的!”
“人家骂你,没骂我。老绵州的一批定货,难道不交吗?”
是呀!定钱都用了,怎能失信呢?再一看,隔壁和对门几家伞铺,都一样躲在铺板后面做得正起劲,伙计做,徒弟做,连当掌柜的都盘起发辫在做。傅隆盛一转念:“好吧!只要我自己不动手,也就行了!”
这一来,街面闲人少了一大半,生活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不开铺子罢了。大家能够忍耐,罢市的形势倒稳固了。设若没有第二种不便事情发生,官场不会恐慌,罗梓青他们说不定也不会采用更积极的方法来劝大家开市的。
第二种不便,是行的方面。老实说,只是给了坐轿子的人一种不方便,对于步行阶层的人,倒没有什么。
这种专门给予坐轿人的不方便处,在别条街是怎么作兴起来,无从查考。但是就西顺城街而言,却是傅隆盛的杰作。
傅隆盛在罢市那天,初初看见王文炳他们在商量印刷德宗景皇帝神位时候,心里就动了一下,寻思:“供奉皇帝的神主牌,可不能随便啦!”但要怎么办才不随便?才能表示崇敬?他尚没有想到。
及至干涉了贾公馆,因为街坊们拉了稀,没有眼见贾孙少爷磕头,心血一潮,登时就联想到供奉皇帝神主牌的事上。夜里,特特叫打更匠传锣,把街坊上一些热心人聚集街公所里。他首先站在当地说道:“我今天满街看了一下,先皇神主牌大家倒都巴在门口了,有的很好,还设了香案。本来嘛,皇帝的圣讳,只管说是印在黄表纸上,不是用泥金写的,到底是皇帝的圣讳嘛,我们咋个不该看重些?若是把它亵渎了,我们就算犯了罪,以后铁路争不回来,我们的罪更大!我看,若要家家户户都在牌位下面设香案,就做不到。檐阶深的,铺面宽展一点的,已经不好了,拦着路,阻碍交通。我看,不如简直公众出点钱……不多,不多!一家几个钱便够了!找个像样地方,成成器器搭一个小台子,我们恭恭敬敬写一张大些的牌位供在台上,再设一张大些的香案,挂上耳帐、桌围,每天一早一晚,轮派一个人去烧香、磕头。这一来,我们就不必家家户户设香案,岂不是又成了敬意,又省了大事?我的这个主张,你们可赞成?”
当然赞成。不过议论到台子搭在哪里,也稍稍起了一点争执。
田街正是老好人,摸着胡子说道:“何必费事去搭台子?不如就把神主牌供在这公所里好了!”
傅隆盛摇摇头说:“不对!在屋子里显不出来。”
“那么,搭个台子在街口上。”好些人都这样说。
傅隆盛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粗叶子烟杆在土地上拄着说道:“我说,与其把台子搭在街口上,不如就搭在往年办清醮会搭灯影戏台的那地方,又堂皇,又不阻碍交通。”
原来那就是贾公馆的大门口。因为大半条街的铺房和门道,在若干年中,把屋檐和檐阶一步一步向街心侵占以来,街面越变越窄,贾公馆的大门由于没有随着左邻右舍推进,遂格外形成了好几平方丈的一块小坝子;街上每有什么举动,除了打醮时候酬神的灯影戏台要搭在这儿,再如前十几年间,一次红喜事的皇会,一次白喜事的国丧,所搭的彩台和丧台也在这儿。既有成例,当然一提到贾公馆的大门口,大家怎不大喊赞成?
地点议定了,新的问题便是台子怎么搭?照众人的意思,当然还是侧在大门口,把出入路给人家让出。傅隆盛又瞪起水泡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不对,这回事不比往回,台上供着先皇神主牌,就比如先皇驾到。若是把台子侧着搭,那不是叫先皇给他驾下臣子去看门吗?先皇变成看门头,莫说我们心里不安,就他贾家也会把衣禄折尽,这样搭法,不对!”
“怎样搭,才对呢?”
“应该横着他们的大门搭。还可将就他们那片长伸出来的门楼子作顶盖,我们少花点工料,大家也少出几个钱。”
就是那天说过拉稀话的那个街坊,立即抢着说道:“依我说,连搭台子的钱也应该叫他贾家一家人出,为啥呢?……”
众人不等他解释,便都欢然赞成:“对!这不比清醮会。他们做了皇帝的官,难道不该报效几个钱吗?”
田街正又把胡子摸了摸道:“你们想得倒好。我先交代,我可不好去说。”
“不要你,我们公举傅掌柜去说。”
“大家一齐去,也显得出是全街的公意。”
老头还特别嘱咐了句:“莫再拉稀了!”
这一次,贾大孙少爷更圆融了,满口承应,而且还表示,连台上的陈设,比如神案、神座、桌围、椅披、香炉、蜡台、吉磬、花瓶等等,全由贾家供应。只要求街坊轮流派一个人在台上看守,免得贼娃子偷东西,尤其在夜间关了大门之后。
先皇台子一搭起,贾家人的进出首先受了限制。即是说,不管男女老幼,要出门只能把轿子提到街边来上轿,回来时候也得在街边下轿,男的屈了尊,女的也得抛头露面;主人如此,来拜会主人的客人也如此。街坊们看见,心头好不舒畅,很佩服傅隆盛老头儿会想方法。
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缘故,西顺城街的先皇台子搭立时候,全城好多街道都同样搭起了一些先皇台。大多数都是拦街搭下,有一些比较高,对班小轿只要轿夫一下腰,尚可勉强通过。有一些似乎有意搭得极低,不管什么类型轿子,只好到台下肩,过台之后再上肩。因为供的是皇帝神主牌,又是百姓公意,警察不敢干涉,管你是官是绅,也只好不动声色地忍耐下去。一天两天还可以,日子一久,台子越搭越多,官绅们来往更其频繁,使得他们随时随地都在下轿上轿,感到非常地不方便。
就因为这种不便,甚至影响到周宏道的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