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庭院。连经常在檐角屋牙间斗嘴的麻雀都不知飞往哪里去了。只有隔墙菜园里两株麻柳树上的懒蝉,还那样拖起一片声音不知疲倦地在叫。天空和往日一样倒阴不晴。说是晴吧,却满天白云,无一丝缝隙;是阴哩,而朦朦胧胧的日影又淡淡地从空罩下,仍然可以把晾在竹竿上的湿衣服晒干。庭院里的树子,花树多些,都不高大。曲池旁边靠着假山,是几株名贵的梅花:有铁干朱砂,有绿萼,有大红宫春,每当初春繁花盛开时,差不多一院子都香了。这时节,满院子也是香馥馥的。原来三株金桂已经开到七分花了,如其再有三个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么,今年的桂花就算走了运。
菊花带着婉姑在短廊的“亚”字阑干上并排坐着。菊花拿了一幅白洋纱在给自己做抽纱手巾。婉姑也温顺地勾着小脖子,用两根牛骨头签子和一团粉红洋头绳,学着编织一个装铜圆的荷包。
隔墙菜园里大概又在给莲花白、冬寒菜、菠菜、苋菜饮81清粪了。一阵微风吹来,连金桂的香气都被掩住了。
婉姑连呸了两声说:“好臭哟!……赖大爷硬是不听招呼,妈妈都跟他说过几回啦,叫他白天不要饮粪水,他偏要饮。”
“你们的话真不好说。又叫赖大爷把菜做好,又不要人家随时饮粪,嫌臭……嫌臭吗?那就不要吃小菜。”
“我就不想吃。这一晌,顿顿小菜,把我都吃伤了!”
“真是哟,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你们守着一个菜园子,顿顿吃新鲜小菜,还说不爱吃。人家在街上买不到小菜——连小菜脚脚都买不到,顿顿吃鼓眼白饭的,才造孽哩!”
婉姑把手上的活路停住,抬着头问道:“哪个吃鼓眼白饭?”
“就忘了。昨天高婶婶不是在灶房里摆谈过,说她们住的那条街上,好多天都没有和小菜见过面,太太不是喊高二爷在赖大爷那里买了两捆菠菜送她吗?”
婉姑眼睛几眨道:“嗯!对。妈妈还说过,二天叫高二爷再跟她拿些回去。……菊花,小菜多不好吃,为啥子大家又离不得它,你说,是咋个的?”
“是咋个的?因为它是个下饭的。”
“我说它就不下饭。”
“我说它就下饭。”
婉姑很不自在,觉得菊花故意顶了她的嘴。又勾下脖子,笨脚笨手打起荷包来。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了口说:“菊花,你说,高婶婶长得好看些吗?还是前天那个顾姆姆好看些?”
“你说呢?”
“我就是不晓得喽。”
菊花咧开嘴巴笑道:“真是蠢东西!这么大了,连好看不好看都不晓得。”
“你才是蠢东西。人家说不晓得,是不晓得哪一个更好看些。”
“这样吗?我说,高金山的女人,比那个顾奶奶更逗人爱,人又年轻,又长得白白净净,说起话来眉花眼笑的。”
婉姑点着小脑袋道:“我也觉得高婶婶要好看些。妈妈偏说高婶婶赶不上顾姆姆。”
“顾奶奶长得本不错。身材眉眼,确实要些人比。就只岁数大了,没有年轻人嫩腼。”
“妈妈的岁数也大啰,咋个还是那么嫩腼呢?”
菊花又笑了起来道:“真是个蠢东西!……”
婉姑把嘴巴一嘟道:“又骂我。……我要去告你!”
菊花并不惧怯,反而气愤愤地给她轰了转去道:“话都听不来,动辄就要告人。去告嘛!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于是短廊间又静静悄悄了一会儿。一对喜鹊飞到曲池里洗澡,没有人去吆它,高兴得旋洗旋叫。
菊花扑哧一笑,低头把婉姑睃了一眼道:“咋个搞的,变成哑巴姑娘了?”
“你说不再跟人家说话了哩!”
“我不跟你说话,你自己就不说话了?真是这样听说听教,那才乖哩。”
“我不乖!”
“你乖!”
两个人又对看着哈哈地笑了。
“菊花,我问你一句话。那天顾姆姆来,说到楚表哥受了伤,为啥子妈妈就哭了?”
菊花连忙回头向堂屋门外一看,雕花屏风跟前的藤椅子还是空的。才压低声音说道:“也不留心看太太在不在,就这么乱开口,若是叫太太听见了……”
婉姑也不由把舌头一伸。
“……才不撕你的嘴哩!”
喜鹊飞到大厅屋脊上用嘴壳子修理洗干净的羽毛。麻柳树上的懒蝉也住了声。假山缝隙中的蟋蟀反而一递一声吟叫起来。
菊花凑下头去,附着婉姑耳边问道:“你晓得太太为啥哭了吗?”
“我就是不晓得,才问你的嘛。”
菊花笑嘻嘻地把自己胸襟上的一个纽子指着道:“因为你楚表哥正是太太的这个。”
“啥子?是妈妈的纽子吗?”
菊花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道:“我又要说你是蠢东西了,连这个都不晓得!……嘿嘿,这是纽子吗?不是的,这个叫打心槌槌。”
“打心槌槌?……我还是不懂得。”
“心上人呀!就是说,太太喜欢你的楚表哥。”
“妈妈喜欢楚表哥。我还不是喜欢楚表哥?哥哥也喜欢楚表哥。爹爹也喜欢楚表哥。我们为啥又不哭?”
“你们自己不哭嘛,哪个禁止你们不要哭的?”
“你也不哭。”
“我没有资格。”菊花还把嘴唇一瘪,“你楚表哥那个苕果儿样子,还够不上我哭他!……”
婉姑睁起一双晶莹透彻的大眼睛,定定把菊花看着。正待追问下去,忽然大厅屏门訇地一响,是门扇被人掀得过猛,碰在木裙板上的声音。接着,振邦一个虎跳,从大厅上跳了进来。青绒朝元鞋在门限上一绊,几乎跌了个狗抢屎。
婉姑惊叫一声,本能地把手上活路朝背后一藏。但又说道:“哥哥,我都学会了打洋头绳的钱袋子。你不抢我的,我才拿跟你看。”
振邦背着手走过来说:“我不抢,拿跟我看。”但荷包刚一露面,他劈手便夺了过去。
婉姑扭着两只小手,刚要叫喊,菊花业已乘其不备,从振邦手上又把荷包夺过来道:“你就是这么讨人厌!人家好心好肠拿跟你看,你出手就抢,这叫啥子名堂!”
“啥子好东西!我逗她耍的。你死丫头又开腔了!”他又上前一步道,“妹妹,吃不吃糖豌豆?我有。”
罗升提着一个花布做的书包,气吁吁地跨进屏门道:“你默倒你就跑脱了……人家还不是撵到大门上来了?有本事的,赶快出去抵住……莫躲在屋里充门限汉儿82!”
菊花诧异道:“又出了啥子拐啦?硬是哟!见天放学,总要生点事才安逸!”
罗升揩着汗脸——他算是复元了,就只不大跑得路,不大累得。因才留在公馆里做些不吃力的事情,例如振邦去上私馆读书,他便代替何嫂送去,放学时接回——说道:“叫他自己说嘛!”
振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立眉竖眼地说:“是他龟儿子先吐的口水……”
原来和振邦在私馆读书的同学中间,有一个姓马的回回娃娃,年纪与振邦相仿,但身体比他壮,气力比他大。两个娃娃很投合,差不多每天放学,总要同走一段路,而后马回回才回头向三桥南街走去。今天刚走到西御街口,碰巧那个卖糖豌豆的老汉又叮叮当当敲着小马锣走来。黄振邦掏出一个当十铜圆,买了五包,顺手递了两包给马回回。不料马回回却背着手不接。说他上回吃了他的红糖饼儿,回去,着他做过游击武官的爷爷一顿好骂。骂他馋嘴好吃,吃了外人的东西,晓得那些东西干不干净?但振邦既拿出了手,不好意思收回去,偏要他拿去吃。两个都是犟脾气,一个硬要送,一个硬不接。末了,黄振邦一生气,把两包糖豌豆朝地上一丢道:“又不是啥子毒药哩,猪嫌狗不爱的!”马回回遂说振邦骂了他,先吐了振邦一把口水。振邦登时一拳头打去,正正打在马回回的胸脯上。马回回才伸手去揪他的帽根儿,罗升业已走到跟前,连忙把马回回的双手封住。振邦乘隙又揍了一拳头,回身便跑了。
婉姑立即跳到地上叫道:“我去骂马回回一顿,他敢欺人!”
菊花一把将她拉住道:“你还要去惹事!”
罗升笑道:“真是一个窝里抱出的鸟儿!告诉你,马回回已着我劝走了。不过人家说了,要去告老师。我看,有个人的屁股,明天总会贴膏药的。”
振邦还是那样气昂昂地说道:“不睬!老师敢打我?”
这时,听见外面二门的门枢咿呀一响。接着,是轿夫一呼一应地喊道:“照高!……下腰!”
振邦晓得是父亲回来了。遂从罗升手上把书包夺去,一抹头便朝他父亲的书房那面跑了。
黄澜生满脸忧色。一进大厅腰门,遂问婉姑道:“妈妈呢?乖女。”
菊花站起来说道:“刚才还在堂屋门外……”
黄澜生急急忙忙走人上房,一面解着马褂纽子。黄太太好像刚才方便已毕,洗了手,拿着一张湿葛巾,一面揩手,一面从卧房后间走出。看见丈夫神色有异,遂问道:“今天又听了啥子谣言吗?”
“不是谣言,却系事实。”他已把马褂脱下,递给他太太,“九少大人左膀受了伤,军医院的医官全都传到制台衙门去了。”
黄太太也吃了一惊,连马褂都来不及折叠,连忙问道:“咋个受的伤?莫非到城外去打了仗来?”
“倒不是打仗受的伤,是练习自来得手枪,不知怎么一下,一颗枪子会打在自家的膀子上。”
“哦!自不小心。”黄太太已把马褂折好,放进立柜,一面说道,“那也值不得忧虑嘛。”
黄澜生自己脱了青缎靴,找旧鞋换上。说道:“太太,你倒不要轻视这件事。要晓得,九少大人都赶着练起手枪来,可见同志军扑城就不完全是谣言了。”
菊花把高金山送进来的一应东西,照常收检之后,把水烟袋给老爷太太递到手上,仍然带着婉姑退了出去。
“还有一个新闻告诉你。周孝怀周大人害怕得很,前两天已把老太太、太太、小姐都安置在一处亲戚家里,值钱东西向各家寄顿。自己搬到臬台衙门住下,出门连大轿都不敢坐,坐的是一个属员的小轿。”
“哪个说的?”
“葛寰中说的。”
“对于城里的一些谣言,你问过葛大哥没有?他比你们一伙人都精明。他该不像你们成天地忧得好像天都要垮下来了吧?”
“唔!他吗?已经把公馆外面的官衔条子都取下来了。”
黄太太惊异地说道:“葛大哥也这么胆小起来!”
“他还算胆大的,没有搬家哩。”
“搬家的多吗?”
“岂少也哉!几乎府道班子的人,无论有缺没缺,有差事没差事,都搬了家了。大街大道大房子都空了,越是偏街僻巷的小房子越挤。连我们幕僚中那些同寅——凡不是在四川生长的,哪一个不在打算搬家?有些人认为满城可以保险,听说同志军对玉将军的舆论还好,所以都想朝满城里搬。”
黄太太一连抽了两袋烟,方才问道:“依你看,同志军到底会不会按进城来?”
黄澜生沉吟着道:“我怎么敢决定。”
“我说就不会。”
“你?……”
“你想嘛,那个顾团总的老婆不是说过,她到城里来的时候,走了几十里,并没碰见一个同志军,也没碰见一个棒客,到处都是清清静静地?这才几天工夫,咋个就说有好多万人要来扑城!这么多人,从哪里来的?难道从天空中飞了来?就是飞咧,也该有点影子,也没有这样快的!”
“呃!太太,不能这样说。顾奶奶眼界有限,耳朵也不长,她就是不能周知尽晓,所以才进城来向人请教。何况现在的事情变得也真快,早晨是这个样子,说不定等不到吃晌午饭,就大大变得不同了。总之,现在世道,不像从前,朝好处着想,倒不见得对,从坏处着想,嗯!差不多十拿九稳。”
他太太定定把他看着道:“莫非你也想到搬家吗?”
黄澜生焦眉愁眼地说:“大家都在做万一的防备……”
“告诉你,我包你城里没事。我已仔细想了两天,我决计要把楚子才接回来养伤……”
黄澜生抬起头来,也把她定睛瞅着。
“……虽说伤在好了,我到底不放心。……人家既是把一个子弟托给我们,拿道理说,就算我们家的人了……他的家乡还在打仗……晓得将来是好是歹……他楚家只这一根苗。把他放出去搞啥子同志军学生军,已经是我们的罪过……设或因为医药不善……将息得不好,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不等她说完,黄澜生便短住她的话头道:“太太,我想了一个法子。倒还两便,既可以照料子才,于我们也有好处,你看要得要不得?”
“啥子法子有这样好?”
“我说,与其把子才接回来,不如你带着两个娃娃到顾家去……听我说!我觉得城里总不大平安。纵然同志军不扑城,像这样搞下去,城里总不免要乱一下的。一乱起来,杀人放火,全不能逆料。古人说,大乱居乡,确有道理。既然子才与顾家相熟,顾奶奶那天来又会邀约过我们,不如我们就趁这机会,到她家去借住一段时间,等待时局定了,再回到城里。”
“光是我带着两个娃娃去吗?你呢?”
“我一个人好办。人夫轿马是现成的,若果形势不对,我立刻就走。你们先走了,我一个人就少了许多牵挂。”
“那么,家里这些东西呢?”
“贵重的东西和衣服,检几口箱子带去。”
黄太太想了想,不住摇头道:“不对,不对。你一个人留下,我也不放心。屋里还有这么一摊子底下人,不能个个带走,留在屋里,哪个管得下?何况这么多东西,都是得用的,也带不了许多,留在屋里,一定会着糟蹋干净。我想来,还是不走得好。”
“万一乱起来了呢?”
“我说不会就不会。”
“那么……”
“你不要再三心二意的。我决计把子才接回来。他在外头跑了这一遭,总还有些经验,等他回来,再跟他谈谈,看城里到底住得住不得。若是真个住不得,那时再打主意也不迟。”
黄澜生深知太太的脾气,只要她安了心,就是一碗镪水,她也有本事喝下去的。他遂转口问道:“光说接回来,叫哪个去接?这样乱的世道!”
“叫高金山去。”
“他?”
“昨天,我已试手问过他,他说,只要我们打发他去,他准定保得将军去,保得将军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