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距离少城公园不过一条长街,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都快,这时节街上行人正少,没咂完一支纸烟,已来到大门外。
王文炳靠在门枋外面的右边一只石狮子上,舒了一口气道:“可以说了吧?到底是啥子要紧事,这么秘密。”
“已经到了,就进去坐下细谈,不好吗?”
王文炳走在前头。刚从大厅耳门进去,就迎面看见婉姑笑着闹着,从庭院的小径飞跑到大厅后面檐阶上,一转身,又跑到短廊边,翻爬过尺许高的字栏杆,一下扑在楚用身上,喊道:“快抱我起来,哥哥拿刀杀我来了!”
一眨眼的时间,振邦果然两手挥舞着两把尺许长、贴着锡箔的木刀——还是楚用今年在年假时,给他在城守科甲巷买的,也从石山旁边循着花径追了过来。口里吆喝着:“死丫头向哪里逃跑!……本大王杀死你!……”
王文炳跨出字栏杆,弓着腰,两臂一伸拦住他,道:“看在我面上,饶了你妹妹吧!”
楚用也笑说:“老邦太不对,光欺负小妹妹。”
菊花从上房的山花过道上走来道:“邦少爷不听话,太太说,拉进去打屁股。哦!客来了!”
王文炳站了起来道:“来过几回的了,还算客吗?”
“怎么不是?连楚表少爷也是客哩!”
振邦仰着脸,把两只大眼睛一挤道:“是客,是客,是棒客!”
都笑了。
菊花呸了一口道:“就这么胡说!看我告不告诉太太!”
婉姑从楚用手臂上挣下,一抹头便朝上房跑去,还一路喊着:“我去告他!我去告他!”
振邦鼓起眼睛,装作不怕的样子:“不怕你告。”
顺手一木刀,啪!打在菊花的大腿上。
“哎哟!你还打人!”
“哪个叫你说是要告我哩!”
王文炳连忙把他两只手腕抓住道:“这就不文明了。现在小学生都要学大国民的举动才对。打人骂人,要不得的。”
何嫂已从上房走来,手上一面卤漆茶盘,托着两只五彩瓷茶杯。一面递茶给王文炳、楚用,一面马起一张宽皮大脸向菊花说道:“太太问你,为啥不把邦少爷弄进去,等他在客面前没规没矩的。”
“弄进去?他还打人哩!”菊花嘟起嘴地抱怨。
“我偏不进去,哪个敢拉我?”振邦刚抡起他的双刀,已着何嫂、菊花一边一个抓住两臂,连刀带人,半拖半攘地架了进去。
两个人都笑着走进小客厅。
楚用把茶杯向中间小圆桌上一放道:“抓进去后,定有一顿好打的。男娃儿到底要烦些。”
“他们的家庭教育很严吗?”
“跟普通人家差不多。不过有点异样,当父亲的太慈了,管娃儿的事全靠妈妈。”
“你的这位表婶娘,好像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
楚用擦燃洋火,一面咂纸烟,一面说:“倒还不止于精明强干……”
“一个女人,精明强干也够了。还不止,那么……”
楚用只是笑,两边脸皮慢慢红晕起来,嘘了两口烟,才嗫嗫嚅嚅地说道:“不是那样的。……我说,女人家值得凑合的地方,不止是精明强干,还有……呃!……若仅只精明强干的话,那又不像女人家了。……所以说……”
“所以说女人家值得凑合的地方,还应当人才美貌、性情温柔、言谈有趣、体态风流。对不对?”
王文炳看见楚用的窘态,更是大声笑道:“你把我从公园找来,原来只是为了研究女人啦!”
“绝对不是的,”楚用急得摇着一双大手道,“听我说……”
楚用有个堂外公,是南河一带赫赫有名的袍哥大爷侯保斋。虽然岁数已大,收手退休,但是从新津直到邛州、蒲江、大邑、彭山、眉州的各处码头,只要一提到他,还无人不知,无人不跷起大拇指来称赞一声:“侯大爷吗?对的!”
楚用在学堂里常常谈到他这位豪杰外公。有时还把他夸张得好似及时雨宋公明。同志会决定要向各府州县去扩展声光时,王文炳无意之间向干事会和几个负责人说到了南路的侯保斋,以及楚用和他的关系。有一天,王文炳受命找着楚用到同志会去谈了一阵,当天下午,他便被正式委托回新津去发动同志协会,同时洽商侯保斋出山来领头号召。除照例路费外,并发给联络手续费三十元。
楚用向王文炳说的是,他原本安排放了暑假走的,想不到在那天便接到父亲专人带了封信并一笔款子来,叫他会同黄家表婶给姐姐赶办一批妆奁。姐姐原订出阁的佳期大概提前了。因此,每天不能不劳烦表婶,陪着他走劝业场,走暑袜街,走东大街,走半边街,走大科甲巷。别的现成东西都好置办,只需他和表婶同意了就行。唯有照家里开来尺寸定做的衣裳,那就颇打麻烦了。比如选料子,选颜色,选花样,他就不懂;这上面还又有本省货色,下路货色,甚至东洋货色,西洋货色等等的区别,只好由表婶一个人去费心思。表婶是有家务的,虽然热心帮忙,也得要她方便,几天来,还有好多料子没买;买好了,才请裁缝来做。目前高手裁缝也不好找,常在黄家来做活路的那两个人又忙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几套嫁时衣做好,简直没把握。
这么样的牵累着,他怎能走呢?
“难道就不能先跑回去一趟,把你外公那里的头接洽好了,再回省来?新津并不算远,一百二十里,起个早,这么长的天气,跑拢才下午哩。”
楚用很是为难地说:“要是能够抽身,还待你讲!眼前料子没买齐,表婶就不让走。她说,我只管外行,到底是舍间的负责人,不在一路,她便做不了主。……唉!女人家的脾气真难将就!……麻烦死了,真想丢下不管!”
“空话少说,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想请你代我转达一下,好不好另外找个人去。委托书和钱也请你一总代缴了吧。”
“你同程伯皋他们谈过没有?”
“去了两趟,没找着人。碰见郝又三先生,他不赞成。”
“我也不赞成。你只想想,目前是啥子时候?又是啥子情况?联络侯保斋这桩事,经干事会通过的,岂能儿戏?你负的啥子责任?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楚用把第二支纸烟点燃,深深嘘了两口;仰着头把口一张,一个烟圈便颤悠悠地扬到空中。吐到第五个圈。
王文炳把眼镜向鼻粱上耸了耸,很不自在地说:“莫光搞这些无聊举动!说嘛!是不是可以抽空回去一趟?”
“老实说吧,即使我回去,也不中用,我外公脾气不好,差不多的人和他说话,不到三句就得挨训。像我这下了两代的小辈,更没资格和他攀谈……”
他又抽起纸烟来。王文炳口已张开,但又忍住了,让他说下去。
“还有哩,外公老了,时常都在闹病,就是家里事情,他已不耐烦过问。像保路同志会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责任又这么大,要说动他出山,真得一个角色,我却不行。”
“那么,罗先生、程先生、彭先生他们当面委托你时,为啥又不把这些困难说清,等到事情定了局,大家等着你的好消息,你才来这么一手。你现在倒说得出口,我这介绍人却没法启齿。唉!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啥?”
楚用的脸又绯红了,头也越发勾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分辩:“那时候,大家说得那么展劲,似乎有点不容易推脱的样子,自然只好答应下来。那时若果就走,事情未必办得好,不过不会有现在这番话罢了。因为一时走不动,才有心思把前前后后一思量,因而才感觉到那时候答应得确是太冒失了些。……好在现在还不算迟……”
猛然听见耳门一响,一阵靴声接着从短廊上走来。两个人连忙半抬屁股,从玻璃窗上望去。原来黄澜生从他当差事的地方下班回府。罗升汗流浃背地拿着护书、皮衣包、水烟袋、洗脸盆等物,跟在后面。
黄澜生走到小客厅门前,掀开湘妃竹帘朝里一看,便一声哈哈,走了进来。打了招呼后,接着说道:“好热的天气!”
一面脱纱马褂,一面向窗子外面吆喝:“洗脸水!茶!水烟袋,拿家里那根干净的!便衣!便鞋!”
及至把右手大指上套着的那只碧绿透水的玉扳指取下,从而再挥起朝扇时,又慨然说道:“还是你们当学生的好。过年时有年假,天热了有暑假。唯有我们做官人,没一天空闲。天气越热,事情越多。就像我们局子,在平时本来是个冷衙门,而今为了赵制军快出来接印,总办说不定有更动,照例的移交公事不能不准备。这一下,要告个假休息几天,也不能了。”
“噢!赵尔丰要出来了!大约在啥时候,就这六月内吗?”王文炳很注意地问。
“听说本月内由打箭炉起马。到底啥时候抵省,还不能定。”
“从打箭炉到成都,有几天路程?”
“我没走过。但我听长差说,从打箭炉到雅州府,八天;雅州府到这里,四天。这是按官站走的路程。不过制台出来,便不同了。有急事,他可以六天跑拢,在军情紧急时候,逐站换马,快马加鞭,四天尽够了。如其每一处都要寻风问俗,考察考察吏治,那么,一个月也不算慢。总之前站到了双流,虽然只有四十里远近,你还是不晓得他今天到,明天到,后天到。所以官场中有一句话:督抚巡边,鸡犬难安。督就是总督,抚是巡抚。幸而我们四川特别,只有总督,没有巡抚。不然的话……”
洗脸水、茶、干净水烟袋、便衣、便鞋出来;纱马褂、纱瓜皮帽、纱袍子、丝板带、青缎靴、眼镜盒子、表褡裢、鼻烟壶、玉扳指进去。时间:一刻钟。人员:何嫂、罗升、菊花,连同婉姑、振邦——他今天是例外,被抓进去,只挨了一顿骂。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县,由当差局所回到家庭的日常行动,就这么费事。大官至于督抚,大事至于出巡,怎么不鸡犬难安呢?
而后谈到正经事上来。
王文炳刚刚说到楚用推辞不能回家一趟,还没有议论楚用的对与不对,黄澜生又说了起来。
“我的原意也赞成子才抽空走一趟的。本来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继而,因为内人说他令姐嫁妆也是一件重要事。女儿家终身大事啊,怎会不重要呢?又是他楚家的事,他能丢下不管吗?抽空走一趟不要紧,怕的是并非两三天就可了结。我同子才研究过,内人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同志会委托他的事,最好另外找一个得力的人去,免得他公私两误。”
楚用脸色一舒,王文炳倒蹙起眉头来了。
“难就难在这里,急切中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假使找得到一个稍为合适的,或者比老楚差一点的未尝不可。但是我就想不到能有这样一个人。”
黄澜生微微一笑,又把楚用看了眼,方点着头道:“我倒想起了一个很合适的人。这人,当过武官,又通皮,人是能干的,岁数有三十好几了。在江湖上跑过,想来和子才的外公侯保斋一定认识。若果办交涉,在行得很。这人恰正赋着闲,只要把给子才的路费、联络费全交给他,叫他立时立刻走,满做得到。哈,哈,子才,你就没有想到这个人吗?”
楚用从坐着的藤心躺椅上一跳而起,并拿手掌把额脑一拍,道:“该死,该死,为啥我就没有想到这个人!……老王,这下可对啦,这个人比我行得多。要是他去的话,包管三言两语就可把外公说动的。”
“凭你同澜生先生说得再好,我还是做不了主。最好等我先和他会一面,再介绍到干事会,让干事会同罗先生他们去裁夺吧。……这人姓啥?叫啥名字?”
两个人几乎同时在回答:“他姓吴,叫吴凤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