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泉茶楼接信的虽只几个人,可是不到三天,但凡鄂军中参加过革命组织的人,全都知道了湖北同志有信来,希望在四川的同志赶快组织反正。反正后,一面帮助四川独立,一面就结队回鄂,共襄北伐盛举。
而且不两天,连那些未经参加革命组织的下级军官和士兵们,也都知道有这样的信从故乡带来。说到结队回鄂,几乎没一人不高兴赞成,只管对于北伐的见解还不一致。
但是怎么样来实现结队回鄂的愿望呢?大家在暗地里商量了几次,革命派的人主张联络四川的革命党,先在资州,或者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在水陆两便的内江县,宣布反正之后,再偕同四川革命军,直向重庆,帮助重庆革命党人独立(这是从送信人的口中,知道重庆已在酝酿独立,其所以未即独立,大约就因为没有武力为后盾的缘故),而后顺流东下。这样,既符合了湖北同志的希望,也壮大了革命的声势。算是不辜负来川一次的辛苦!非革命派的人不赞成这样做,说这样做法,好倒好,却不免稽延了时日。他们主张要走就走,马不停蹄地走;经过地方,只要不遭到阻碍,绝不和人家发生交涉。
两种意见还没有统一,风声传来了,说端方派人到威远县招抚的同志军周兴武一万多人,已向资州这面开来。
同志军?说起来是值得同情的一种带有革命性质的义军,若是与之联络一气,倒是一种力量。
但是从本地人那种张惶恐惧的样子看来,这般同志军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受欢迎,却是何故呢?
凡被问到的人——无论是住家人户,无论是行商坐贾,无论是地方绅粮,都众口同词说:“嗨!周兴武并不是真正同志军。他是威远一带出名的袍哥大爷,并且是浑水袍哥!平日就拖了许多棚子,派出弟兄四路抢劫。提起他来,个个害怕。七月十五以后,他忽然打出了同志军旗号。大家因为他有弟兄伙,有刀刀枪枪,无一个不希望他能够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出来反对赵尔丰,拖起队伍到成都省去同赵屠户干一下。他要钱,大家就出钱;要米粮,大家就出米粮;要人,大家也出人。可是闹了几个月,他的队伍大了,钱多了,米粮吃不完,就只不肯到成都省去!就只不肯同巡防军打仗!还是吃屎狗断不了那条路,更其明目张胆干着他那打家劫舍、横不讲理的旧勾当。像这样的假同志军真棒老二168,端大人若是派队伍去把他除销了,那倒大快人心。我们不懂得,端大人为啥还给了他的官?把他招到资州来?我们资州是个富庶地方,多年承平,从蓝大顺造反以后,就未经过刀兵。平日地方清静,也未出过土匪。要是周兴武的滥队伍开来,那我们资州就算背了趸时!唉!唉!端大人与我们资州何仇何怨,为啥要这样害人啊!”
“若果周兴武真是这样的匪徒,等他来了,我们打死他,为民除害!”
“嗤!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们端大人招抚来的人,能让你们去自由处置吗?”
“不能那样讲法。也得看端大人做的事对不对?若是不对,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处置?”
可是说话的人却把眼睛几眨,脸上做出一种难看的怪相,说道:“莫把你们自己看得太厉害了!人家周兴武有一万多人,不少是打三个擒五个的歪人,如其进了资州城,你们搞得赢人家?只怕一个啊嗬,你们就下了台了!还说要打死人家,为民除害!”
有些人不光是说,而且还表现在行动上。那就是搬箱抬笼、拖儿带女朝乡镇上走,实行了小乱居城,大乱居乡的古训。
这当然会引起一些队伍的怀疑。怀疑他们端大人把周兴武招来资州,是不是为了对付他们?于是在革命派与非革命派的密谈当中,便提出了前此尚未提过的一件新命题,那便是组织反正之时,对于这个老帅,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军队是这样不安,人民也这样不安,自己说,如同踞坐在火炉之上的端方,和他那班幕僚与属下,到底有没有一些感觉?当然有的,而且还甚为有之!如其不然,他也不会忙着要与赵尔丰和解,要想急于把前此认为是他“干城”的湖北陆军摆脱,轻车简从,逃离他自行布下的罗网——资州城了。
端方在打发他的兄弟端锦、总文案夏寿田、营务处提调董作泉、译员管荡之,赍着他亲笔信札和几挑贵重礼品,作为和解代表,向成都去的翌晨,他蓦地想了一个计策,打算趁着大家无备时候,试一试,看能不能溜走?
他沉思了一下。这事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更不能人夫轿马地走。必须人不知、鬼不觉地只身独自用脚走出资州城,走到相当远处,再雇代步东西,远走高飞。不过像这样走法,有生以来尚未经历,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能从京戏里的伍子胥身上着想:伍子胥为了逃出昭关,一夜之间,胡子头发都变白了,可见微服而逃,并不是易事。何况伍子胥尚得亏东皋公给他帮了大忙,要是没有东皋公,伍子胥能不能瞒过把关将士的耳目,仍在未定之天。而他端方,今天恰就缺少这样一个东皋公,这是极为不利之处。他摇了摇头,想到《三国演义》上诸葛亮在火烧藤甲兵时候,感叹过的两句话。不过他把上下句颠倒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管结果如何,姑试为之!”
他把刻不离身的小跟班唤来,服侍他换穿了一身不很鲜丽的猞猁狲皮袍和小毛皮马褂,戴了顶没有帽花的普通瓜皮帽,蹬一双云头厚底夫子鞋。之后,叫小跟班到账房师爷处取来一百块龙洋。龙洋是用皮纸封作一包。用手接过。“哦!好沉啊!”本打算把这一封龙洋揣到怀里的,因而临时变计,把皮纸封打开,自己揣了一小半,约莫三十几元,其余,叫小跟班揣了。心里寻思,一个人走,到底不大方便,比如口渴了要买茶喝,腹饥了要买饭吃,尤其是脚走乏了要雇代步东西。举凡这些要紧勾当,自己从未经过手,漫道不知如何付钱,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小跟班虽说在衙门里长大的,但是出身微贱,这些事情,他总比自己在行,“对!就叫福安跟着走吧!”
他并不向福安说什么。只和颜悦色地吩咐:“跟我出去走走!不要惊动众人,悄悄走就是了!”
青衣小帽、脱略形骸、到行台外去散步,已经有过两三回。不过往回大人出行台之前,总要传呼卫队伺候。董作泉照例要选派一二十彪形大汉,穿着便装短打,身边暗藏手枪利刃,随在他身后以资保护。今天——而且在清早,大人并不传呼伺候,仅只带着福安,飘然步出行台,大家好生惊异,却又不便请示。
端方步出行台,仍照前两回散步路线,是向东走去,不多远便到了东门。东门外,是他去过的一家资州富户的别墅,一幢形式古怪的假洋房,四周有些树木花坛,名字叫湘园。
他今天并不要去湘园。还未走拢东门,便急忙缘着城墙边一条偏僻小巷走去。脚步开得快,厚鞋底踏在硬泥地上,很像庙里和尚在敲木鱼。
巷子里没一个行人,只有几条长毛瘦狗在打闹。端方平生怕狗,恰恰手上又没拿东西,离狗还有两丈远便站住了,借此也缓口气。
福安搂着沉甸甸的肚子(说错了,并不是肚子,而是怀里的银圆往下坠,腰带系不住,银圆坠到肚子上;他搂的是银圆,并不是肚子),追到端方身边唤道:“大人!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
“什么大人小人!”端方连忙向四周一瞥,低声吆喝道,“已经给你说过了,我姓陶!陶……陶渊明的陶……”
“嗻!嗻!陶老爷!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呀?”福安莫名其妙地仰望着他,口里也出着粗气。
“这条胡同儿出去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能不能走到城外去?”
“不知道。”
“唉!你们这些人,平常日子在干些什么!”端方很不高兴地这样说,比起平日开口就骂人“王八羔子”的态度,那便温和多了。
当下,叫福安走在前头,把狗吆开。转一个大弯出来,想不到还是东街,而且一群身着军服的人们恰恰迎面走来。
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回头喊道:“大人在这里!赶快通知那几队,不要寻找了!”
端方不由把淡淡的两个眉头紧蹙在一处,轻轻地咳了一声道:“我不过出来散散步,你们便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找,其实何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