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用才跨进过厅的耳门,才走到有字栏杆的短廊上,就听见小客厅的套间内男男女女的声音闹成一片。他的脚步一下就放慢了。
菊花手上提着一把赛银锡酒壶从山花过道上出来,立刻就高声叫道:“楚表少爷回来啦!”
楚用向她招了招手,正待问她是不是在请客。
黄太太已经掀开竹丝帘,满面是笑地向他说道:“快请进来,我们才动筷子哩!”
“有客吗?我就不进来啦!”
“没有客,又不写信请你回来啰!”
她又把乌珠似的眼睛一溜,很有意思地点了点头道:“到学堂去了几天,就生疏起来了,真笑人!”
黄澜生也隔着窗子在打招呼说:“位子给你留下的,快来!快来!”
客人都站了起来。他只认得周宏道,仍整整齐齐穿了身洋装。黄澜生身边是振邦、婉姑。他的座位恰在表婶和周宏道之间,落座之前,由表叔作了番介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是孙雅堂,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是孙师奶奶龙梅君,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便是周宏道的聘妻龙幺姑娘竹君了。
周宏道举起斟满的酒杯向楚用说道:“楚君后来,先饮三杯。”
楚用端起酒杯,红着脸,才待向黄澜生道谢。
“错了!今天是我这位周襟弟请客,主人是他,不是我。”
黄太太也笑道:“桌上都是亲戚,宏道就不能见外叫他做楚君。他号子才。理起来,还是你表侄哩。子才,你也该改口了,以后不能再称周先生。……”
周宏道摇着头道:“二姐莫这样说,先生是通称,就是亲戚,也称呼得的。”
孙雅堂道:“我同子才老侄还是初面,不过从我们这位二妹口中,倒早晓得你是一位品行端正、志趣高远的青年,拿时下新名词来说,正是中国的主人翁,我先敬一杯,干!”
酒就这样喝开了。
楚用也自居于小辈,凡是长亲名下,他都敬了酒。孙师奶奶说是量浅,喝了一口。龙幺姑娘到底有点害羞,起初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肯端酒杯,经黄太太支使楚用捧着酒杯,走到她身边立候,这才同楚用对饮了。
酒好,是黄澜生亲自开了条子叫大班到允丰正去买的陈年仿绍缸面酒。菜也好,是黄太太亲自把小王叫来当面吩咐的菜单。吃喝中间,周宏道忽然看着龙幺姑娘说道:“今天真应该把妈妈她老人家请来的。如其你那会儿多说两句,她老人家一定会答应的。”
龙幺姑娘只是拿着一张小手巾捂在嘴上笑。
她的大姐说道:“就是幺妹来,妈妈已经不高兴了。前天,我同雅堂拿着周妹夫的请帖,去向她道喜时候,她一开口就骂了个满堂红。说我们简直目中无人,连老祖老宗传下来的规矩,一点都不顾了。骂周妹夫新得出奇,骂黄妹夫和二妹子伙着洋人造反。把我骂急了,我才顶绷了她几句说:你骂人,也该有个边款呀!我同雅堂才从彭县回来两天,我怎么晓得你们在省城搞的啥子事情?你要守老规矩,为啥要接收人家的聘定?为啥又让人家周妹夫第二天就上门走动?为啥又答应人家周妹夫免掉报期过礼这些要求?你既然事前都答应了一切从新从简,现在又想不通了骂人。那你不如老打老实把聘定退还给人家,一口气把这桩婚事吹了就是!……”
孙雅堂接着笑道:“果然,丈母确乎没有料到大姐会那样顶撞她。要不是我从中转圜,丈母真会着她顶撞得哭了。”
“是你?”他的师奶奶瞅着他把嘴一瘪道,“你只晓得估着我不要再开腔!口口声声说,丈母是老人,让她骂几句。你,我晓得刑名师爷的派头:救大不救小,救生不救死,救富不救贫……”
大家哄笑起来,连两个小孩都张嘴大笑。
黄澜生道:“丈母跟前的话,也只有她们姊妹们才说得通。比如宏道这次提出的种种革新办法,若非内人去做说客,半软半硬代为做了些主,哼!我看,就今天这次破格的宴会,三姑娘也未必能够参加?”
黄太太笑道:“也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孙雅堂瞥了三姑娘一眼道:“我明白。只是丈母前天已对我们说过,今天一定同三妹来的,为啥又变了卦?”
龙竹君第一次开了口:“妈妈衣裳都换好了,因为听说街上的先皇台搭得更密,轿子随时都要提下来,妈妈嫌麻烦;又害怕回家时候,天黑了,街上不清静……”她停了停,又低垂眼睛,抿着嘴皮一笑道:“妈妈历来胆小,人家偏生说得街面上是怎样不安定,先皇台今天又添了多少,轿子怎样不好走;人家还主张妈妈同我走路来。你们想嘛,妈妈那双小脚,哪能走上三四条街?所以,凭我再说,妈妈还是决计不来了。”
黄太太哈哈笑道:“啊!原来宏道才是一个戳锅漏哩!这就怪不得妈妈和幺妹了!”
周宏道满脸绯红地只好跟着大家笑起来。
黄澜生慨然说道:“说到这先皇台子当真要不得。顶混账的,是越挨近几道大衙门的街道上,越多。我们每天进出几次督院,总要上下好几回轿子。坐轿的人固然受窘,抬轿的人又何尝不老火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兴起来的?”
孙雅堂也道:“确乎要不得。前天我到藩台衙门,正碰见尹藩台在花厅上发气,也是为了这先皇台子。后来我问那个朋友,‘既然藩台都生了气,为啥不加以干涉?’你们猜那朋友如何说?他说:‘当今之世,连制台都做不了主,遑论藩台!’自然啰,自从争路风潮发生以来,官权是一天比一天弱了,民权是一天比一天伸张了,依我看,循此以往,非要闹出绝大乱子不可。彭县这回的乱子,不就由于民权伸张而起的吗?”
孙师奶奶一听见丈夫说到七月初七日那天彭县事情,立刻接过话去,又第二次向她妹妹妹夫叙说起那天情形:“你们看呀!真吓死人!只听见县衙门口人声吆喝得就像山洪暴发了一样。我正在房间里做活路,起初疑心萧曹庙里的戏唱到刘十四打叉22,戏场出了事。接着就听见洋枪声音响了一阵儿。枪声不很大,可那枪子在天空中飞起来,尖得刺耳。前几年我跟着雅堂在赤水县衙门听见过打土匪的枪声,当时我还疑心定是棒客扑进了城。因为前一向就听说海窝子那一带不清静,铜矿局的委员都躲进了城。我连忙跨出我们的院子门,跑到安大老爷的上房,就碰见唐局长慌里慌张也朝上房跑,口里不住喊,‘快关侧门!百姓杀进来了!’又喊,‘复堂仁兄救命呀!赶快把堂勇调出来抵住!百姓造反,把我的局子都打了,我的太太也着他们抢走了!’”
大家虽然听过了一回,但听到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喊称太太着人抢走,仍然感到无穷的兴趣,男的女的又都笑了起来。只有婉姑把筷子一丢,倒在她妈怀里道:“我害怕!”振邦不害怕,但也不笑,睁起一双大眼,定定瞅着他大姨妈的嘴巴。同时一张上唇略翘的嘴动弹着,好像在说:“说嘛!说嘛!”
楚用跟着大家笑了一阵后,遂侧过头去,悄声问她表婶,是怎么一回事?
黄澜生听见了,便说:“你还不知道吗?是这样的,让我告诉你。彭县有个风俗,每年七月初七这天,要在萧曹庙办一次土地会,照例要唱几天大戏。今年的戏班,是由省城搬去的。又因为目前省城罢市,戏园停止唱戏,很多角色都跑到彭县去了。因此,彭县今年的土地会办得更热闹……”
挤在会场里看戏的人多极了,不光是县城里的人,距县城百十里地方的人都来了,流品复杂,本来容易出事的。不想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的太太,就是成都出了名、有两个干妈、有两个干哥哥、还不安分、把一个制台衙门搅成一塘混水的田小姐,偏要在中间去卖弄风流。初七那天,她打扮得格外花俏,坐到戏场看台上去看戏。看戏也罢了,还故意在看台上扭来扭去,做出许多怪模样。大概她注意的,也只是戏台上某一个唱小旦的角色。但戏场里一些不懂事的小伙子却一下闹开了,说看台上那个卖风流的女人,是成都新来的监视户。二三十个小伙子都朝着台上扑去,口口声声要拉她去陪酒烧鸦片烟。向不怕事的田小姐也骇着了,连忙带着丫头、老婆子、小跟班,跑回经征局。戏场也乱了,上千数的人也跟着那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向经征局涌去。还一面吼叫:“把那个监视户抓出来!”唐豫桐带起几个局丁,拿着九子枪堵住局门弹压。弹压不住,唐豫桐猛然记起他岳父田征葵时常说的话:“四川人是蛮子,服硬不服软的。”于是他就叫局丁开枪。八支枪都只开了一火,打伤了一些百姓,却着挤在前头的人把枪抓住了。百姓们都激怒起来,一声喊,冲进经征局。当然,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抢不走的打得稀烂。唐豫桐便从后门向安知县的上房跑去搬救兵,说百姓造了反,把他太太抢走了。
楚用问道:“这位唐太太,真个被百姓抢走了吗?”
孙师奶奶把嘴一瘪道:“这个不要脸的妖精,若果真着抢走了,我同雅堂还能太太平平地回到省城来吗?田莽子不立刻把知县衙门里的人全抓来关起吗?即使田莽子没这大权柄,他也能够怂恿赵制台干的。”
黄太太道:“大姐这话不对。作兴田莽子要见怪,也不会怪到全县衙门内的人呀。”
孙雅堂接着说道:“二妹,你不晓得经征局今年设立时,找不到合适房子,把县衙门大堂西边的一院借去作了局所。它的前头是萧曹庙,后头就是知县的三堂和签押房。那天,百姓们打了经征局,却有分寸,并未波及知县这边一草一木。不说事后田大人疑心这中间有文章,就在当时,因为安复堂谨慎,不曾听唐豫桐的胡说八道,只叫把侧门关上,没有调集堂勇去弹压,还被唐豫桐红口白牙齿诬枉说他勾结同志会,反对新政,借故生风哩。”
周宏道叹息了一声道:“像这样的官场,确实如董特生所说,简直是一个粪坑,要清除起来,太费事了!”
酒菜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楚用一直没有看见罗升出来,在小客厅伺候的,只有何嫂、菊花,连厨子老张都帮着在上菜。他遂向黄太太说道:“罗二爷病还没好吗?我倒替表叔找着一个合适的跟班。起初他不肯来,后来答应了,却又害怕表叔不愿意请他,又害怕在这里碰见郝家的人有些不便。”
黄太太、黄澜生都问是什么人。
“是我们学堂里的一个小工,叫高金山。人很精灵,又认得字,只有二十多岁。他自己说,多年前帮过郝家,不晓得为了啥子事,着郝家开销了。他说表叔一定认得他。”
“帮过郝家,姓高的?……郝家现用的那个老底下人就姓高,叫高贵。”
“是啰,他说高贵是他的叔叔。”
“那么,一定是高升了。……不错,我认得这个人,记得几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娃娃,聪聪俊俊的。哼!真个是他,我倒不好用得。即使用了,郝达三也要怪我,说不定还会惹一些是非出来。”
他太太莫名其妙地问他为什么?
“你当然不晓得。高升几岁上就在郝家当书童,后来作了郝达三的小跟班。郝家待他很好。但他长大了,却把郝家一个丫头拐逃了。这种没良心的底下人,能够使吗?”
周宏道说道:“拐逃人口,还是犯法的事情。照法律说起来,应该追究前由,查明所拐人口下落如何,要是卖了的话,二罪归一,那……”
楚用连忙说道:“我听他说过,他有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娃娃。或者这女人就是拐逃的郝家丫头。唉!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表叔不说,我还不晓得高金山这么坏法!等我回到学堂,还要追问他哩。”
黄太太正在抚摸婉姑头发,便顺手在膀膊上拍了他一下道:“莫那样炮毛,听着风,就是雨!若说多年前拐了人家一个丫头,就要不得,就犯了法,那么,眼面前彭县这件事情,又咋个说哩?依我的看法,我便要说高升这个人还算有良心的,不能说他怎么坏,为啥子?因为他还害怕碰见郝家的人。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唐豫桐,才不是个好东西,自己老婆惹出风波,自己又胡乱开枪打人,别个卫护了他,并且派人把他老婆找回送到省城,又抓了那么多人丢班房,又勒逼彭县人赔偿他的东西,你们说他还红口白牙齿地咬人一口,把一盆火朝别人头上端去。嗨!宏道,你动辄讲法律,讲一下像唐豫桐这东西,算不算犯法?”
周宏道满脸通红,大概自从合行社受过尤铁民当面驳斥以后,这还是第一回吧!他的聘妻龙幺姑娘只是抿着嘴笑。孙师奶奶瞟了她二妹一眼,不说什么。孙雅堂不住地点头道:“好久不闻二妹高论,还是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
黄澜生脸上很尴尬地说:“内人就是这个火爆性。”
只有楚用非常高兴,觉得表婶毕竟不是一个寻常人。不由暗暗伸手到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黄太太还是平常态度,端起酒杯,向周宏道笑道:“宏道妹夫,你今天是主人啊,怎倒自己做起客来!幺妹,为啥也不豪爽了?来,来,我们干一杯!”
她一脚踢在楚用孤拐上。楚用也才定了神,连忙把酒杯高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