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闰月不闰月,自从入夏以来,成都天气就这么变幻无常:一连几天阴雨,有钱人穿各种夹衣,软面的不对了,换硬面的;穷人们只好披上唯一无二的破棉袄。一连几天大太阳,穷人们热了,可以打起赤膊到处走;有钱人讲礼貌,就是躲在家里也得穿一件带领子的背心,穷人们笑他们活受罪。
南校场开欢送会的头一晚,暴热得像三伏天,有经验的老人说,天气不正,担心明天有雨。
可不是?上半夜天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星宿儿,三更过后,乌云慢慢展开,半空中好像蒙了一层厚棉被,没一丝光,没一丝风,停滞的热空气闷得人像在甑子里。没瞌睡的人不住手地挥扇,说起来是为了取凉,其实是驱蚊子。天越闷热,蚊子越凶。
黄家庭院有那么多树木,白昼倒很好,绿茵茵的一片,满眼凉意。可是蚊子也比铺方砖、铺石板、没一根草的地方多;越到夜深,越像潮水一样,不但嗡嗡得令人心烦,还从四方八面来叮人。
振邦和婉姑到底是小娃儿,瞌睡多,不怕热,等不到打二更,刚洗了澡,就叫何嫂伴着进东耳房去睡了。三更吃了夜宵,伙房老张也睡了。看门老头因为经常咳嗽,虽说瞌睡不多,到关锁大门后,还是觉得躺在竹席上要舒服些。其余的人像罗升,像三名抬轿的大班,由于白天脚不停趾地在运动,到应该休息时候,不客气,一挨枕头便打起鼾来,热与蚊子全然不在意下。
菊花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白昼那么累法,要服侍太太老爷,要经佑14少爷小姐,何嫂老张有时还要使唤她跑东跑西,她也应该去打鼾了,既然热和蚊子也不在她意下。但她偏不能和成年人比,太太老爷不上床后,她是不能摸到卧房后间去打地铺的。而且小姐少爷一起来,何嫂就得来打醒她。每天早晨总是强勉坐起来,好久好久两眼涩得睁不开,蚊子有时凶得把脸叮肿了,也不觉得。
太疲乏了,到熬不住的时候,还不是要打瞌睡?比如这时节,在上房堂屋外面的屏风旁边,她拿着一把纸壳扇在给太太有一扇没一扇地吆蚊子、打凉,不知怎么竟会一骨碌从坐着的矮竹凳上又第三次滚到地上。
太太一下又骂了起来:“背时瞌睡真多呀!坐都坐不稳了。那么,还是站着扇。我肯信多一会儿就熬不住。”
老爷笑着说:“年轻娃娃到底比不上我们大人熬得。……不过他们这般人本事也大,手上做着事也睡得着。就像罗升,有天清早,蹲在檐阶边涮水烟袋,我在茅房大解,亲眼看见他正动着手,眼睛一闭,好像就睡着了。要不是我吆喝一声,也会学菊花这样滚到稀泥里去的。”
楚用伸了个懒腰道:“本来也夜深了。”
黄澜生把水烟袋顺手放在一张临时安设的茶几上。本待进卧房去看他那怀表时,书房里那具老挂钟突然响了两下。
“原来两点钟了!一会儿便天亮啦!怎还这样热?”
太太笑道:“那钟,比你的表更快。子才,可还记得有一天,我们去看悦来的午场,一听打了十二点,把我忙得不开交,赶快喊轿子坐了去。比及上楼坐下,还没开台。一问,原来才十一点半,机器局也才放下工哨。”
一回头,从堂屋神主面前所点的一盏菜油玻璃灯光中,看见菊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硬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不由又冒了火:“死女子,当真被瞌睡虫钻进脑壳去了么!不睡觉,该不会死嘛!”
黄澜生挥着扇子道:“何必同她认真呢?要睡,就滚去打开铺睡,莫这样神不守舍地站在这里,反而讨厌。”
楚用也说:“对!放她去睡了吧!”并且从竹圈椅上站起来,乘势把菊花向堂屋里推走道:“走,走,太太准许了。”
黄太太不由笑了起来:“你两叔侄真会做好人!……嗨!当真就走了么!拿几根纸捻子来,我要吃烟!”
“我给表婶拿来不是一样吗?”
“那如何使得!……唉!太不对啦!又是学生,又是上人,咋个服侍起我来?”黄太太笑着抬起身来,接过楚用双手递去的水烟袋和一根点燃的纸捻。
“我在家里,哪样事不做?到了表叔府上,才把我养娇了。我倒愿意表婶表叔有啥使用我的地方,只管说。就是笨重活路,只要我做得下的,我绝不做假。”
“啊哟!倒看你不出喃!”黄太太又故意开了句玩笑:“要是长住我家,我倒不必再买丫头了!”
“还想买丫头?难道不晓得人口买卖已经禁止了?”
“他禁他的,我买我的,只要人家有钱。”
“不然啦,太太。这个禁令,不比十年戒绝鸦片烟那个禁令,戒鸦片烟,只是我们中国的事情,能戒固然好,不戒,他们列强更有生意可做。至于买卖人口,却是列强提出,我们中国签了约的,如其违约,便要受外国人的干涉。所以从朝廷起,对这个禁令就不比对别的禁令,硬是要点到奉行,如其犯了,绝不容情的。”
黄太太伸手把站在跟前的楚用一推,哈哈笑道:“听你表叔的官腔!……告诉你黄大老爷,人贩子已经领了几个鬼女子来看过了,因为太小,顶大的一个才十岁,我难得劳神,才没有买成。”
“!还有人贩子在卖丫头?”黄澜生大为诧异。
“岂止卖丫头!如其你答应要小老婆的话,我有本事一天给你买十个!哈哈!不过……要好的却不会有!”
她笑得非常放肆。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完全露出,眼睛也挤成了缝。楚用从微弱的玻璃灯光中定睛看着她,几乎忘记这是他的长亲,而且是八年以长的长亲。
黄澜生也接着笑说:“照你这样说来,禁止人口买卖,又是官样文章了!……”
话头一转,又说到当前的局势。
黄澜生道:“说句天理良心话,我以前对于铁路国有政策,还不大清楚,想来既是经过部议、经过奏准,总不是啥子了不起的坏事。那时,看见绅士们起来反对,王采帅又答应代奏力争,周臬台那么精干的大员也几乎和咨议局、铁路公司那班先生一鼻孔出气,我还想不大通,还赞成孙雅堂的议论。认为做官的人总该心存君国,为啥上谕颁发了,还要反对?后来到处听听,又把报上的文章看一看,比如近来连天驳斥借款合同的那些文章,差不多都很精辟,研究起来,使人感到盛大臣的办法当真不妥得很;加以葛寰中把北京政界秘闻一谈,那更明白了,朝廷上那样乱法,今天才信誓旦旦地颁布一条新令,过一夜,明天就失了效,自己说的话,自己不认账,怎能叫人心服?……”
他沉默了一下。这时,花盆里种的含香梅又一阵阵放出醉香。
“不过,像保路同志会这样闹法,我也不大赞成。我觉得,反对也好,力争也好,有道理大家规规矩矩地拿出来讲,为啥要兴师动众,闹得这样文王不安,武王不宁的?”
黄太太把水烟袋递与老爷,重新用蒲扇挥着蚊子。说道:“你这话又不对了。光是规规矩矩地讲理,人家不听呢?”
“说起来只有闹的好!但是这样闹下去,朝廷还是一步不让;官场消息说,王采帅遭了几次严旨申斥,已经不像上月那样起劲;尹藩台一天一通电报打去北京,不晓得说的啥。这局面难道就这样永远拖下去不成?不会吧?看光景,赵季帅来了之后,一定要变的。”
太太问道:“变好呢?变坏?”
楚用不等他表叔开口,已经插嘴说道:“据王文炳估量,赵尔丰就来了,也不能违反民意的。”
黄澜生把头摆了几摆,几乎把盘在脑顶上的发辫摆了下来:“就人论事,不比做文章。你这个同学,笔下虽好,到底还说不上世故,他这估量,作不得数的。”
“葛二哥又是怎样看法?”
“这几天我们局里正忙,还没时间去找他。”
“管它变好变坏,是同志会的事,与我们啥相干!”
“不要说没相干。你记得去年春初,天上出现扫把星的光景不?最初几夜,那尾巴还不算长,时间也短,后来,简直光芒经天了,那阵仗真可怕!”
“哈哈!越扯越远,扯到天文上去了。”
“太太,你不懂,天文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你只想想,你活了二十九岁,你看过那样的扫把星没有?我比你大十几岁,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没有看见过。恰恰去年出现了扫把星,恰恰今年就不清静。在前两月,我还以为应在广州那场叛乱,而今看来,嗯!但愿不要应在成都才好啊!”
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我们学堂里那些教科学的教习说法却不同……”
黄澜生截住他的话道:“我也听见说过,一般讲西洋学问的人都不信,其实他们何尝真懂天文,你看……”
他坐端正了,正待发抒他的特见,黄太太已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道:“你安心熬个通夜不睡吗?”
“啥话!原本你不想睡,我们才强打精神来陪你。而今反责备起我们来了,岂有……此……理!”于是一个呵欠:“啊也!果然熬不住了。……大家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