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急遽地把右手一扬道:“还不只是松口哩!老实说吧,赵季和这回硬是来了个‘然而’大转弯。”
黄澜生正在嘘水烟,随口问道:“是怎么样的一个‘然而’呢?”
王文炳眯起眼睛笑道:“有语病。”
“哎……哎!说错了!我的意思是问……”
“澜生先生的意思,我懂。所谓大转弯,是赵季和放出话来,蒲、罗、颜、邓四位先生他都可以释放……”郝又三连忙向黄澜生做了个手势,叫他莫动,“但是有条件。据说,条件不符合,他还是不放人的。”
坐在对面的一主一客几乎齐声在问:“啥子条件?”
“说起来倒简单,除了总商会自己提的九家连环铺保外,还要周紫庭、邵明叔两位先生亲笔写一张保证书,保证四位先生出来后,不反对他……”
“理所当然!”黄澜生把头直点。
“还要保证现在同他打仗的人民,都得听他招抚,或是由他收编成军,或是各自散归乡里,卖刀买犊。一句话说完,要四川人民从今以后都须服从他,不能再与他为难。”
王文炳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奋激地叫道:“好轻巧的事……”
黄澜生问道:“这番话是哪个传出来的?该不又是某某人的拟议之词吧?”
“决非拟议之词!是周孝怀特特把葛世伯招呼去,亲口叫他出来同大家商量的。”
“也可研究,”黄澜生沉吟着说道,“衙门里的人都在说,周大人自从把提法司辞了后,就没有进过季帅的签押房,季帅也没有特别传见过他。看来,周大人与季帅之间,似乎……”
王文炳插嘴道:“可是省外一直传说周善培始终是赵尔丰的谋臣策士哩。”
“不,不,不。这完全是道路之言,不足为凭的。你只看,被端大臣奏参的几个人,除了我们科的参事饶观察请了几天病假,经季帅抚慰一番,依然到差办事外,他如田梦卿、王寅伯二公,连这点过场都不做一下。独有周大人,辞呈一上,立地批准。别的不说,光就这一点而言,便可以证明,周大人不但不算是赵季帅的什么谋臣策士,甚至看得出两人之间,似还不免有些难言之隐哩……”
黄澜生忽有所悟地用巴掌把自己额脑一拍道:“唉!我这个人哟!……把自己要说的话,不晓得岔到哪里去了?”
其他两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对!我想起来了。我要说的是,赵季帅为人,一向刚愎自用,但凡他认定作对头的事——自然,我们旁观者看来,并不对头,可是他就不知道转圜。比如蒲、罗几位先生,既然端大臣业经奏准开释,并且张贴出告示,连省城都已传遍。能够见机的人,早该因风转舵了。谁也没有想到,赵季帅才那样咬住铁钉不放口。现在说他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已属可疑,何况又三说,是周大人传的话……”
郝又三没等他说完,忙道:“但是澜生先生,你尚未听见下文哩!”
“有下文?”
“当然!第一,你刚才所致疑的这些,据葛世伯讲来,周孝怀也曾说到。不过他说老赵这个人,表面看来好似刚愎自用,其实并非刚愎,而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谁的话说得好听,他就听谁的话。七月十五以前,专听尹惺吾的话,十五以后,专听杨彦如的话。至于赵老四、赵老九这两个浑蛋,更是言听计从。其所以演变到现在,事情越搞越僵,正因为没人肯向他进言。叫他上当的人,当然乐得看他去坠崖;平日不为他信任的人,这时更无法说话。赵季和已成一个孤家寡人,光靠老四、老九两个浑蛋,怎么想得到因利乘便、见机而作呢?”
郝又三刚住口,王文炳便大为称赞道:“周善培这番话,真可谓入木三分!我们一向也认为赵尔丰为人只是刚愎自用,现经他这样一解剖,原来赵尔丰才是一个笨东西!”
黄澜生摇头说道:“未免把赵季帅太小视了!我以为,他能从一个州县班子爬到总督部堂,总还有他的长处的……不过,我们现在暂置勿论。我想知道的,他现在这个‘然而’大转弯,既非出自某某人的拟议,到底从何而然?”
“当然由于有人劝告。”
“你不是说,周大人讲过,没人肯说话了吗?”
“可是,偏就有这种好心人。”
“是哪个?”
“据说是督练公所里一位姓吴的……”
“哦!可是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号璧华的?”
“好像是这个人。”
“那么,这事便不虚假。”黄澜生兴奋地说道,“你们不晓得,全制台衙门的幕僚,只有他这个人能够跟赵季帅唱顶板,打拗卦;因为他是京城军咨府直接委派的差事,总督只能调遣他,不能进退他。他平日不大去签押房,偶尔去一趟,季帅总要留吃一顿点心;并且还一定要礼送到檐阶边。如其真个是他劝告,季帅无有不听的。”他忽又迟疑了一下,定睛瞅着郝又三道:“你还没说清楚。周大人找葛寰中去讲的这番话,到底是哪个人托他的?我想来,断乎不是赵季帅本人。”
“当然不是。据说就是这个吴璧华。”
“也可研究。吴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找颜老太爷的那个未馆甥尹长子,却要找周大人传话?”
王文炳又插嘴道:“用不着再研究了。想来,因为周善培更与绅界接近些罢了。”
黄澜生道:“道理也对。那么,蒲伯英等也算灾难满了!”
“嗯!未必哩,”郝又三摇头说道,“因为周紫庭、邵明叔两先生都不肯写那张保证书。”
“哦!”
“莫怪两位先生不写。本来责任太重。光是担保蒲先生他们出来后不反对他,据说,可以办得到。但要他两位担保四川人民皈依佛法地听其招抚,周紫庭先生先就把脑壳摆得像一面拨浪鼓……当然啰,周先生既未参加过同志会,与同志军的人更无关系……”
王文炳的近视眼在厚玻璃片后眨了几下,微笑道:“即使与同志军有关系的人,也不行!”
“自然,还有革命党,还有同盟会。目前情势,已经不是光反对赵季和一个人,大家的目的是在排满革命,是在反正独立,这点,周紫庭先生也看到了。所以周先生说,赵季和提出这种条件,无异一个人在落水灭顶之时,随手乱抓,纵然是一苗细草,只要被他抓住,他是至死不放的。我们说不上明哲保身。可是要我们无缘无故与之同溺,那又何必哩!”
黄澜生叹了口气说:“如此说来,伯英他们永无出狱之望了。季帅这个大转弯,等于是口惠而实不至!”
“那又不然。周先生说,这到底是个转机,到底看得出赵季和业已搞到走投无路,所以才听了吴璧华的劝。其所以指名要我们担保,除了要拖我们下水外,也还有点敷衍面子的意思。事已至此,我们纵然不将就他,他迟早还是会放人的。”
黄澜生连连点头道:“周先生做过京官,看道理毕竟比别人高深些。邵明叔如何说呢?这个人的世故也不浅。”
“邵先生认为放人不放人,现在已不能由赵季和做主。邵先生很是生气说,以前那么劝他,他不听,现在自己出来转圜——邵先生不相信是由吴璧华的劝告。可见他也明白了,要是现在不赶快做好人,等到端午桥到省,看他又怎么办。所以邵先生才用八个字来批评赵季和:其犟如牛,其蠢如猪!”
连说话的人在内,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听得见轿厅上的耳门咯吱一响。接着高金山进来说:“王履和王老师来了。”
“请到堂屋里坐,我跟着就来。”
郝又三起身道:“怎么?你的少君还没全愈吗?”
王文炳也跟着起身道:“我还不知道府上有病人……”
“多承问候,小儿是出疹子,已经出齐,过了关了。明天你在家吗?我来找你。”又转向王文炳说道,“如其足下一时不走,希望随时来舍谈谈。算来,子才也快回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