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波 >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二)

  “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伍大嫂惊惶失措地叫道,“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郝又三坐在矮竹椅上,把两只绸里绸面的薄棉裤管、连同衬在里面的白洋布裤裤管,一齐撩上大腿,自己方才看见,两个膝头果然都跌伤了。幸而没有破皮,仅只膝盖骨处,有汤圆大一块伤痕,左膝轻些,右膝似乎重些,紫了。
  他在轿子内,只感到两手腕有点酸疼,两手掌嵌了一些铺街石板上的碎渣,略微有点擦伤。及至在大门外下了轿,付清轿钱,走上台阶,怎么的?两腿都有点衬!跨过高门限时,似乎有点吃力。
  推开独院门,迎着他打招呼的是伍大嫂。
  “伍管带呢?”
  “吴哥子把他约走了,说是耽搁顿把饭的工夫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
  伍大嫂媚笑着瞟了他一眼。
  “哟!你的手……”
  “唉!说不得,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把他两手握着,很仔细审视那些擦伤地方,关心地问道:“咋个搞的嘛?”
  “就是我说的无妄之灾……”
  他简单地将东大街的经过讲了几句。
  “不要紧。舀盆热水来洗一下,把你的林文烟花露水拿来搽上,不到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
  “擦伤了,还见得水吗?”
  “你看,只是伤了一点点油皮……若是有烧开过的热水,更不妨事。”
  伍大嫂连忙提高喉咙,叫伍太婆把包壶里的开水倒在洗脸盆里端来。
  “妈,麻利点,人家郝大少爷要洗手!”
  等她拿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是郝又三新近才买来送她的)从房间里出来时,伍太婆恰也端了一个红漆小木盆走来,正满脸是笑地在向客人打招呼。
  木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郝又三刚要伸手下去,伍大嫂连忙挡住他,用指头在水里搅了下:“咦!是冷水?”
  “是冷水。水缸里旋舀的干净冷水。”
  “哪个喊你舀冷水?哪个喊你舀冷水?”眼睛鼓得铜铃大,满脸凶相,鼻梁两边的雀斑,因为鼻翅的颤动,仿佛要跳起来。伍大嫂觌面冲着她的老人婆,恶狠狠地吼叫道,“咋个这样没中对哟!妈,你的耳朵硬是不管事吗?”
  伍太婆争辩道:“你说舀水来洗手嘛!”
  “要开水!要包壶里的开水!人家郝大少爷的手擦破了……”
  郝又三不满意她这样对待老太婆,连忙截住她的话头,把两只手掌伸到老太婆跟前,轻言细语说他怎样跌了一跤,手掌虽然没有出血,到底擦破了皮,“沾了生水,怕会灌脓的。”
  “噢!原来如此。那硬是沾不得生水的。”她向伍大嫂埋怨道,“又不说清楚,我咋个晓得喃?”同时,把一只青筋虬结、又枯又瘦、很像一块干瘪的脚板薯上长出五条干豇豆的右手伸出,“拿两个钱来,我去茶铺里倒开水。”
  “不是倒过了两个钱的?”伍大嫂的声口也放温和了。
  郝又三插嘴道:“何必你去呢?叫安生跑一趟不好?”
  伍太婆摇摇头道:“这个时候,安娃子还会留在家里?不晓得伙着一群浑娃娃到哪里耍去了!”她又掉向她媳妇说:“你默倒两个钱的开水有好多吗?安娃子泡了两碗冷饭,剩下来,连半茶碗都不到了。”
  说到目前生活情形,伍太婆不禁感慨系之,对着郝又三把两手一摊道:“都说独立后,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伍平的欠饷也能够关到了。硬是说得好听哟!可是,大少爷,你看,别的都不要说啦,只说开水吧,自从独立以来,两个钱的,硬没有以前的多;光这一项,一天就要多花几个钱。若是伍平的月饷关得到手,倒也罢了。偏偏一天推一天,莫说前两月欠的没发,这个月的半关,好像也放了漂啰。大少爷,这样拖下去,我们一家人咋了哟!唉!唉!这就是独立的好处!大家欢天喜地闹庆贺,听说大街上天天像过东岳会一样,哼!我看,哭的日子在后头哩!”
  伍大嫂从房间里取了两个青铜小钱递给伍太婆,一面接口说道:“你光晓得没关到饷银就老火了?你还不晓得巡防军从统领起,都没有换札子。军政府要不要我们,谁也没平仄。如其不要我们了,那才有你哭的日子哩!”
  伍太婆惊惶满脸,睖起她那昏花老眼道:“真是这样吗?那我还活啥子?我找军政府拼命去!”
  郝又三笑着安慰她道:“那是你媳妇故意说来吓你的,军政府哪有不要伍平他们的道理。我现在就是来回他的信,我已打听确实,巡防军的欠饷,决定要补发的……”
  及至老太婆心神安定,提着锡包壶走后,伍大嫂才含笑问道:“你从哪里打听到,我们的欠饷要补发?”
  “是家严他们正在向蒲都督疏通,大概没问题。”
  “换札子的事情呢?老实说,欠饷补不补,倒没来头,妈不晓得我手上积得有些钱。只怕伍平丢了差事,坐吃山空,那才真叫老火。起先的话,并不是我故意说来吓她的,我硬是有些操心。伍平也是为着这件事焦得来几夜睡不好。你说军政府不会撤他的差,也是你家老太爷讲的吗?”
  “家严没有说到这上头。但我却听见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招一镇队伍。蒲都督不答应。他说,与其去练新兵,不如把现有的巡防整顿好。既要整顿巡防,当然原班人马不动。大概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委任状——现在叫委任状,不叫札子,才一时来不及准备。总而言之,伍平的差事绝对无虑。你不要操心,也叫伍平不要瞎着急。”
  “你能写包票吗?”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把胸膛拍了拍。
  伍大嫂似乎太高兴,忘记了她那正在发胖的身躯不比前几年那样轻盈,还是高举两条浑圆的膀膊,蓦地扑在他身上,嘬起已不算红的嘴唇,要来亲他。
  郝又三没有防备她会这样亲热,一个闪退,朝后跌坐在堂屋门前的矮竹椅上。
  “哎哟喂!我的腿呀……”
  伍大嫂幸而没有随他扑下去,却也吃了一惊,弓着腰肢问道:“咋个的?莫非我……”
  “不是你,”他一面撩棉裤裤管,一面说,“大约也由于从轿子上跌伤了,两个磕膝头都有点痛。”
  伍大嫂蹲在他跟前,等他将棉裤裤管一撩上大腿,不由惊惊张张地叫唤起来:“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郝又三自己也诧异道:“轻轻一个扑趴,况且轿子也只有那么高一点儿,怎就四脚四手都受了伤?”
  伍大嫂不胜怜惜地用手轻轻抚摩着他那膝头道:“痛得很吗?”
  “倒不很痛。”他把两脚交换着屈伸了几下,反而是有点青痕迹的左膝,有种火烧火辣的痛觉。看起来,跌紫了的右膝,仅只使劲时候有点衬,倒还不大要紧似的。
  伍大嫂仰面瞅着他。在微黄底子上放散一些黑芒的眸子,流露出一种难于言喻的感情。这不是寻常感情,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意间表暴出来;也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言中领会得到。
  郝又三握住她两只骨节更其变大、皮肤更其变糙的两手,深为感触道:“没来头的。”
  “嗯!该不会伤到筋骨吧?”
  “嘿,嘿,未免把我看得太娇嫩了!你记不得三年前我还在南校场运动会里跑过一场第一来的?”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