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路同志会成立的第三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只有在学堂里才特别感到重要;第一,这天只有半天课,第二,有些学堂还要打牙祭。5
只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骐他们所住的这个中学不同:不打牙祭,课虽只有半天,但每星期六下午要作一篇国文。
国文教习总是准在下午一点钟就到讲堂,出了题,坐守在讲台上看自己的书。早交卷的学生早走,迟的也只有两小时的时限;三点钟一打,教习便要收卷了。笔下迟的也可到夜里补交到教习宿舍去,但计算分数要打一个八折。
他们第三班的国文教习郑旋翁是八股文入的学、补的廪。八股废后,改习策论,在崇庆州原籍,算是一个名家。所以出的题目,倒不怎么别致,而且每次二题,一论一记,任选其一。文思充沛的,洋洋洒洒涂抹上千把字,他不怪你太长,而且称道你气魄雄伟,批语一定是: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莫敢前。如其文思涩滞,好容易才挤出百把字的,他也不嫌你过短,而且称道你简洁洗练,批语若非一句“老僧寸铁能杀人”,定是一句“少许胜人多许”。
楚用他们七八个年纪比较大些的学生——也都在二十岁左右,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虽则中平,作起国文来,却都快。就连绰号鸡公的罗启先,也能在一点半钟之内,不打草稿,写出一二百字,还相当地通得下去。只管每次总免不了几个别字,被郑旋翁用朱笔打着挺粗的杠子。他每次必争论一番,说郑旋翁不解“古字多通用”,还一定要翻着尊经书院刻版的汉四史做证,到底不为大家所谅,除了鸡公绰号外,还得了个“古字通”的诨名。
楚用几个人早都交卷完毕,在理发室找待诏梳了发辫,在盥洗处洗了脸,一面到寝室换衣服,一面便商量如何利用六天以来剩下的这几小时。
一个第四班的渠县同学来约他去逛少城公园,他拒绝了,说:“把时间消磨在丛林茂草中去,岂不可惜了。”
另一个身材也相当高大,满脸红疙瘩的学生,叫陆学绅的,也说:“星期六下午,少城公园连一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倒是星期天,还多多少少有几个女学生可看。”
彭家骐挥着一把广东来的粗蒲葵扇,盛气凌人地喝道:“色鬼!”
“鄙人!”陆学绅也喊着他的绰号叫道,“鄙人懂得啥!食色性也,何况只是看看,君子好色而不淫……”
另一个叫乔北溟的学生笑着说道:“光只看看,倒不要紧,别再碰着林英文的老婆才好!”
他说的是才不很久的故事。
那时,几乎每天下午黄昏以前,只要不是雨天,当一众学生课毕,例得到校门外延伸至城墙脚下的那片大操场里来跑跳活动时,总有一个二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时髦衣裙的体面女人,从街头步入操场,大大方方地打人丛中穿过,走到城墙脚下,而后由斜坡步上宽广高峻的城墙,凭着雉堞眺望一会。
有时,这女人身边还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老妇。她们一面走,一面说着日本话。一次,陆学绅看得情不自禁,从操场门口便紧紧跟着她,同半路迎上来的十多个浑小子,一直跟上城墙斜坡。陆学绅抢到前头,才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机会,说几句什么淡话时,不提防脚下一滑,一个仰跌,竟像足球样横颠竖倒滚到半坡。那女人同别几个在城墙顶上的学生都惊呼起来。及至陆学绅抓住草根,重新爬上来时,她竟嫣然一笑,打着很有韵味的南方官话问道:“唉!没跌坏哪里吗?……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着我跑了!……我还不是一个普通中国女人?没什么看的。……我们林先生晓得,一定要生气,一定要告诉你们监督的!”
大家才知道她是福建人林英文的老婆,是混血儿,那个日本老妇,就是她的生母。大家既震惊她的美,又震惊她那大方态度和伶俐口齿,很调皮的学生都默无一言地恭敬听着,陆学绅更窘到万分。从此一看见她走来,老远就躲开了,生怕再遭她当众奚落。
陆学绅瞟了乔北溟一眼道:“难道你就没有受过人家的作难?别光找话讥讽我。挖起根来,还不是和楚襄王一样的色大胆小!”
楚用笑道:“你两个狗打架罢咧,又怎么牵上了我?你几时发现我色大胆小来过?拿得出凭据来吗?”
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头打在放菜油灯盏的桌子上,尖声尖气地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间稀有的宝贝,也值得这样胡扯!依我说,还是照上星期六一样,看戏去!”
乔北溟道:“又看可园吗?”
古字通道:“不,可园的京班,只有那几个角色,也听厌了,倒是悦来茶园三庆会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杨素兰的《大劈棺》,刘文玉、周名超的《柴市节》,李翠香的《三巧挂画》,邓少怀、康子林的《放裴》,蒋润堂的《飞龙寺》,还有游泽芳的《痴儿配》,小群芳的《花仙剑》,这才是高尚娱乐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乔北溟笑道,“大锣大鼓大铙钹,再加上喜煞冤家的《骂媒》6,包管把耳膜震破,从此听不见泸州妹儿的枕边言、衾内语,那才叫安逸哩!”
罗启先原来是泸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据说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岁,从他带在身边的相片上看来,胖胖的还下得去。
众人都轰笑起来。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个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学生,另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也不赞成看戏。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娱乐、低尚娱乐,你们算,正座五角,拿八个人来计,五八四块,这数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楼大吃一顿,鸡鸭鱼肉虾样样齐全,还要喝他妈的斤把大曲酒,岂不比把耳朵震聋了更安逸?”
古字通哈哈笑道:“我们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个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么,”林小胖子又扳着指头计算道,“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厉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担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赞成。并取笑说:“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儿,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盘打得这么精通!”
楚用道:“二角半钱我出。吃茶、看灯影都来,就只不吃广兴隆。”
陆学绅拍着巴掌道:“更赞成!……我晓得他是有地方消夜的。……说不定还早请了外宿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