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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三)

  说是正午行礼,但从吃早饭时候,各街各巷的人众已一群一浪地向皇城拥来。
  好多人都以为这个皇城就是三国时候蜀汉先主刘备即位登基的地方。其实,它和刘备并无丝毫关系。它在唐朝时候,靠西一带,是有名的摩诃池;靠东一小块,是节度使府,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杜甫,曾在这里陪严武泛过舟,还作过一首五言律诗。唐末五代,王建、王衍父子的前蜀国,孟知祥、孟昶父子的后蜀国,即就此地大修宫室苑囿,花蕊夫人作了宫词一百首来描写它的繁华盛景。但到南宋诗人陆游来游览时候,已说摩诃池的水门污为平陆,大概经过元朝的破坏荒芜,摩诃池更汙塞干涸了许多。明太祖朱元璋封他第十一爱子朱椿为蜀王,特意派人给修一座极为雄伟的藩王府,据说,正殿所在恰就是从前摩诃池的一角。明朝末年,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藩王府是大西国皇宫。张献忠由于情势不妙,退向川北时,实行焦土政策,藩王府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而且十八年之久,成为虎豹巢穴。清朝康熙十几年,四川省会由保宁迁还成都,才披荆斩棘,把这片荒场,划出前面一部分,改为三年一考试的贡院,将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至公堂(与藩王府正殿比起来,到底不如远甚。因为摆在旁边未被利用的一些大石础,比至公堂的柱头不知大多少倍,而至公堂的柱头并不小),又将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颇为崇宏的明远楼。史书和古人诗词所记载咏叹的摩诃池,更从明藩王府的西池,缩小到一泓之水,不过几亩大的一个死水塘,然而大家仍称之为摩诃池。犹之这个地方尽管发生过这么多的变迁,贡院也有了二百多年历史,而人民还是念念不忘,始终呼之为皇城,还牵强附会,硬说它是三国时候的遗址,都是一样不易解说的事情!
  光绪二十八年废止科举,开办学堂,三年才热闹一回的贡院,也改作了弦歌之所。从前使秀才们做过多少噩梦,吃了多少辛苦的木板号子,拆除得干干净净,使明远楼内,至公堂下,顿然开朗,成为一片像样的砖面广场。部分房舍保留下来,其余都改修为讲堂、自习室与宿舍。到辛亥年止,光是贡院的部分,就前后办了这么一些学堂:留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优级师范选科学堂,通省补习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通省师范附属高等小学堂,以致巍峨的皇城门洞外,长长短短挂满了吊脚牌。而且就在皇城门洞两边,面临两个广大水池,背负城墙地方,还修建了两列平顶房子——西边的叫作教育研究馆,东边的叫作教育陈列馆。
  还没有到正午,傅隆盛到底忍耐不住,拉起田街正,就随着人群向皇城走来。
  一过东御街,向北去的那条贡院街上,人更多了。因为由红照壁、韦陀堂、三桥这一路上来的人,比由东、西御街来的人多得多。并且越走越挤,走到皇城坝“为国求贤”石牌坊和横跨御河的小三桥跟前,人挤得更像戏场似的。
  皇城坝有三道石牌坊:正中向南一道,是三架头形式,横坊上刻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东边一道,正对着尚未成为街道的东华门,这石坊小些,刻着“腾蛟”两个大字;西边一道,大小与东边的一样,刻着“起凤”两个大字。东边的东华门虽未成为街道,到底还零零星星有几处人家,而且近年还开了一家教门站房,专住由甘肃、陕西而来的回教商旅。而西边的西华门,简直连街的影子都没有,从一片垃圾泥土荒地望去,可以看得见回教的八寺红墙。
  皇城坝在没有开办学堂之前,是一个百戏杂陈,无奇不有的场所。有说评书的,有唱金钱板的,有说相声的,有耍大把戏的,有唱小曲子的,有卖打药和狗皮膏药的,有招人看西湖景的,也有拉起布围、招人看娃娃鱼的,有掏牙虫兼拔痛牙的,也有江湖医生和草药医生。但是生意最好的,还是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取钱不多而招子上说是能够定人休咎、解人疑难、与人以希望的摊子。不过也就由于这些先生说话不负责任,才使皇城坝得了个诨名,叫扯谎坝,和藩台衙门外面那个坝子一样。
  自从开办学堂,在三道牌坊外面加了一道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御河之内,又东西掘了两方水池,修了两列平房。空地无多,即使不由警察驱逐,这些临时摊子也不能不迁地为良。几年以来,这里已相当清静了。
  今天——辛亥年十月初七日,这皇城坝一带,人又挤得像大戏场似的!
  田街正虽也六十出头的人,因为有一把气力,人也高一些,瘦一些,还累得不行;遂挤在前头开路,叫傅隆盛紧紧跟在背后。今天皇城的三个门洞都是敞开的,挤进门洞里面,坝子比较宽大;门洞旁边有两道很窄石梯,可以通上城门楼,许多人没法进龙门(就是贡院的二门,门基比较高,从前考试时候,点名领卷在这里,故称为龙门),便跑到门楼上去眺望。不过,向龙门拥去的人还是不少。
  龙门的台阶上,站了一排穿青色服装的警察,又一排穿黄色服装的陆军。陆军拿的枪上,没有上刺刀,警察连枪都没拿,仍拿着一根黑漆棍子。拦住拥去人群,不让进去。几个声音喊说:“等行了礼后,同胞们再进去参观,现在还没行礼哩!有标记的代表,拿出标记来……可以进去!”
  傅隆盛、田街正连忙从怀里把白布条取出,在脑壳上挥着道:“我们有!我们有!”
  从龙门到明远楼,是一片横比直大得多的坝子;从明远楼到至公堂,是一片横直俱大的四方大坝子。前后坝子下面是青砖面地,上面是红彩天花,不仅堂皇,而且富丽。
  到这里的人已不很多。但是举眼一看,把发辫剪了的,十成中间便占了七成。拖着辫子的也有,却很少很少。其余,脑后只管没有发辫,显而易见,都是傅隆盛所发明的办法,不是盘在头上,便是撇在脑顶上。
  说到穿戴,更花俏了:有穿短打的,有一件长袍上面套一件窄袖阿侬袋,或一件大袖鹰膀的,甚至还有套一件高领缺襟背心的;有戴瓜皮帽的,有戴遮阳帽的,有类似戏台上家院帽而加一片搭搭的,也有洋人戴的那种有檐的燕毡帽,总而言之,好像开了一个帽子赛会。就中也还有穿洋装而不戴帽子的人。
  他们到此,也学着众人,把写了字的白布条拿来,斜系在左肩之上和右胁之下。
  人们各自找着熟人,一堆一堆地在广场中游动。傅隆盛在人丛中碰见了商会洋广杂货帮代表之一邓乾元,也碰见了赠送过布伞的吴凤梧。吴凤梧穿一身军装,也佩了一柄指挥刀,头发剪到后脑勺上。他身上并未系有标记,似乎不是代表。他从人丛中经过,步子跨得那么急,以致傅隆盛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一直向至公堂东阶上走去。
  傅隆盛很想跟去,可是至公堂露台上站了很多警察与陆军,正在向一群打算上去的代表吆喝:“同胞们,这里是礼堂,不要上来了!”“可是刚才我那个朋友又上来了呢?”
  “他是军政府的人,你没看见别个右膀上缠得有出入证吗?”
  由明远楼那畔来的人更多了。
  至公堂高高的前轩檐口外,撑出两面写有红汉字、画有十八个墨圈的大旗,是白大绸缝制的,在太阳光下闪出缕缕射眼毫光。
  至公堂凭中靠前、正对露台上那座雕花的、刻有“旁求俊乂”四个大字的石牌坊处,摆了一张大得出奇的桌子,上面蒙着白布。至于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便无法知道,因为从桌子到露台下面的石陛,既不算近,而又是从下面看上去的缘故。
  由明远楼进来的人,并不全是各街各巷、各行各业以及各界的代表,还有整队而来的学生。学生都意气扬扬地踏着正步,一直走到露台下,排列在代表们的前头,把顶好的地位全占了去。
  偌大的广场,已是人众济济。强烈的太阳透过染成粉红布匹(即所谓的天花)射到人身上,使得个个都面带喜色,个个都感到小阳春的暖气。傅隆盛的棉瓜皮帽已经戴不住,但是不便揭下,他深悔早晨不该犹豫,“倒是一剪刀把帽根儿剪掉的好……”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三声震耳欲聋的铁铳,很像就在明远楼那畔响了起来。接着至公堂内一派军乐悠扬。广场上人声立刻嘈杂,不管是不是代表,都争先恐后拥向前来,把列着队的学生都挤乱了。只管有人大喊:“文明点!文明点……同胞们,大家维持秩序……”谁管这些?谁不想逼近露台瞻仰一下都督的风采?顿时,至公堂下的广场也变成了大戏场,甚至比大戏场还加倍的热闹!
  军乐声中,至公堂背后的屏门洞然大启。一个穿军装的大汉,双手捧着一面三尺见方的红汉字旗子,首先走出。跟在后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两人都穿着深蓝呢军服,戴的是绣有金绦军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长的金把子指挥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来个外国人,是上百数的有穿军装、有穿洋装,有穿学生装、也有穿长袍马褂,有剪了发辫、也有未剪发辫,一时看不明白,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万岁……万岁!大汉中国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先从至公堂上喊起。一霎时,广场中间也雷鸣般响应起来。并且此起彼落,喊了又喊。在呐喊声中,还有拍巴掌的,有打唿哨的,有揭下帽子在空中挥舞的。傅隆盛、田街正以及邓乾元一班人,却戴着帽子又鞠躬,又作揖。秩序更加凌乱了!
  傅隆盛已经挤到石陛脚下,清清楚楚看见两个都督品排站在桌子跟前。朱庆澜身材高大,军装穿得很巴适;蒲殿俊和他一比,不特瘦小委琐,就是穿着也不合身,上装长了些,衣袖更长,几乎连手指头都盖过了。似乎有人在司仪,听不清楚吆喝了一些什么。只见朱庆澜两腿一并,向着国旗,不忙不慢地把手举在帽檐边。蒲殿俊也随着举起手来,可是两只脚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头也修得老开,似乎还有点抖颤。
  傅隆盛眯起水泡眼看了下,便凑在田街正耳边说道:“你觉得吗?正都督仿佛有点诧生的样子。”
  田街正也轻声说道:“这不叫诧生,这叫怯场。”
  “这么大个人,啥子世面没见过,还会怯场,也怪啰!嗯!兆头不好……”
  许多人都拥在两个都督身边。有向都督举手的,有作揖打拱的。洋人便一个一个来跟都督拉手。朱庆澜笑容可掬,蒲殿俊不惟不笑,反而一脸不自在。
  军乐悠扬。
  “万岁!万岁!大汉万岁!中国万岁……”
  傅隆盛大为诧异地向田街正说道:“你看,那不是路小脚吗?狗日的东西,又有他!”
  “我早看见了。还有周秃子,还有王壳子。他们这伙人硬是会钻!”
  傅隆盛摇头叹道:“我看军政府开张不利,要倒灶!”
  田街正忙用手肘在他腰眼里一捅道:“莫乱说!”
  傅隆盛大不高兴,拉着田街正回身便走。
  “你不等到礼完再走?听说正都督还要演说哩。”
  两个人从人丛中一直挤到明远楼,回头一看,至公堂前果有一个人在演说。却不是穿军装的都督,而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要是广场里不那么乱哄哄地,也还可以听得见他说些什么。
  傅隆盛气呼呼地站在明远楼高台阶上,向至公堂方面把拳头扬了扬道:“老子从此不听你们的球说书!”
  田街正看见许多人在注视他们,遂把傅隆盛一推道:“走哟!你才在球说书!”
  越走越拥挤,挤到贡院街,几乎寸步难移。因为所有的人都朝皇城走,独他两个人走的是相反方向。
  挤到卡子房跟前,马回子的卤牛羊杂碎摊尚没有摆出来。傅隆盛?上檐阶,舒了口气,把棉帽子揭下,也不怕人笑他还没剪帽根儿。一面拿一张布袱子揩额脑上的汗,一面向跟着走上檐阶的田街正叹道:“这样就叫改朝换代了,你信不信?”
  田街正笑道:“你又要说怪话了。”
  “不是怪话。光看样子,就不像。”
  “难道你看见过改朝换代?”
  傅隆盛大张着口,回答不出。就这时,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唤他:“傅掌柜!”定睛一看,人丛中挤来两个剪短了发辫,没戴帽子的年轻人,“啊!是楚先生!”
  楚用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米色线棉袍,也被太阳晒出了汗。跨上檐阶,指着傅隆盛斜挂在胸脯上的白布标记,笑道:“你是庆贺代表,怎么不进军政府去,却站在这里看热闹?”
  傅隆盛连忙把标记取下,交还给田街正。一边噘起嘴皮,向楚用道:“还说庆贺,硬是气人!”不等楚用细问,他已把在至公堂下所看见的一切讲了出来。街上的人流,仍是前呼后拥地在走动,尽管傅隆盛提起嗓子在说,也只站在卡子房檐阶上的几个人才听得清楚。
  楚用倒笑不笑地听着他说。
  站在楚用身边的彭家骐却开了口道:“如何?这些人的话该没错吧?哼,哼,啥子叫独立,简直是在演戏……”
  傅隆盛顿然笑了起来:“着!着!是在演戏!你这位先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就说啰,若果不是演戏,像路小脚、周秃子、王壳子这伙人,为啥不杀了来祭旗?怎还容他们嬉皮笑脸地挤在礼堂上?这伙害人精,说不定二天又官还原职,又来欺压我们良民百姓!我们闹了几个月风潮,死了一铺缆子人,却为何来?唉!唉!老话讲得好:猫儿扳甑子,给狗赶了膳了!”他又摆头,又叹气,“值不得!硬是值不得!”
  彭家骐皱起浓眉道:“我说的演戏,不只是这一点,我是说赵尔丰……”
  傅隆盛又抢着说道:“对的!说到赵屠户,更叫人一肚皮不安逸!昨天下午,我看了他的告示,我就不懂得,四川着他害成这般模样,为啥不治他的罪,却还让他溜回打箭炉去?我们四川人都成了孱头!蒲先生、罗先生这些人,搞些啥名堂哟!”
  他的喉咙太大,以致街上有些人竟自驻足而听。
  田街正到底老练些,把他连搡带拖道:“走!走!走!前面吟啸楼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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