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现在到城里来了。一年当中他进城是有次数的,每次都要耽搁几天才走。这一次,因为地方公推他出来办民团,他大为高兴,事先进城来耍几天,他说:“以后当起公事来了,就没得空啦!”进城碰着闹同志会,他听了一回演说,心热了,找着老婆邓幺姑的在一家洋广杂货铺当二师的哥哥邓乾元介绍,会见了同志会会长罗梓青,自告奋勇,也要在两路口成立一个同志协会。罗梓青又问知他是个不常做礼拜的耶稣教徒,便狠狠地夸奖了他一番。并说,办同志会要注意地方秩序,尤其要注意保护外国人,不许地方上坏人借故生风。因而说到若要团防办得有力量,必须要有军火才行。他听说只能找得出十几支明火枪时,不觉摇着他那肥胖的大头说:“不行啦!总得设法弄几支硬火!”因此,他、顾天成,更有理由再耽搁两天。
这天,在幺伯顾辉堂家吃了早饭。无事可做,要打纸牌,续弦的顾二少娘偏不得空;幺伯呢,从老婆死后,越发沉浸在鸦片烟的云雾里去了,白昼不管寒暑,照例躲在一间极其隐秘的小房间里过日子的。打算还是拉着顾天相再陪他看半天戏,顾天相偏又为了在成都县审判厅,控告土桥一家佃户拖欠租谷三年未清一案,今天开庭,他是原告,不能不去。
一个人看戏不起劲。虽然新出台的几个小旦,像油菜苔、白牡丹这些角色,都不下于邓少怀,值得看。若在十年前,叫他去挤戏场,洗干澡,绝对没话说;何况还在戏园子里,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旋吃旋看?到底年岁大了些,今非昔比了,总觉得有个伴儿的好。于是便跑到东大街来找他舅子邓乾元。
邓乾元刚在本街公所议完事回来。正一只手挥着一张连史纸印的保路同志会报告,向铺子上的伙计徒弟们讲说四街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
“罗先生硬是说得对。我们做生意的人,岂特是商界的一分子,也是国民一分子,大家都闹着爱国,我们为啥不爱?爱国,就该保川;保川,就该保路;保路,就该成立同志会。所以,我们今天……”
一眼看见顾天成走来,忙打招呼,一面叫徒弟倒茶递水烟,一面咧起嘴巴笑道:“还没走吗?……我们四街联合同志会成立,大家公推我出来当副会长,带搞宣传干事,我正在练习宣传哩。”
“好得很!我打算明后天回去,一下就把团防和同志会都办起来。团防哩,历来就有,再办起来大家都懂。同志会哩,我也学会了一些,吆喝一声,大家拍阵巴掌,在团防局门口贴他妈一张同志会条子就完啦。只有一桩讨厌事,罗先生说,要宣传。他妈哟!这就考倒了我!……你也搞宣传,那就好得很,讲点来听,等我学个乖。”
邓乾元把手上那张报告当成扇子,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倒精灵,向我学乖,我又向哪个学呢?”
“你守在城里,天天和同志会打交道,不管啥道理你捡也捡够了。”
“唉!我的老哥,你说得轻松!其实哩,我们还不是隔行如隔山?你就没想到,但凡这些大事,自古以来我们做生意的哪里挨得上边。这回,得亏是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一伙读书人出来,不分彼此,因才有了我们的份。每回开会,都要下帖子招呼我们去,去了,平起平坐,你哥子我兄弟讲得多亲热。人心是肉做的嘛,人家这样对你好,你怎能不听人家的话呢?好在搞同志会又不花本钱,大家伙在一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而言之就是那一套。至于一定要说出一番道理,骂哪个装舅子的才懂得!”
几个伙计徒弟都哄笑起了。一个和邓乾元同师的伙计笑说道:“难道你不是顾三贡爷的舅子吗?何必再装!”
又一阵哄笑。
邓乾元把手上那张报告一扬道:“若果只是为了宣传,那也容易。他们说,西顾报、通俗报、白话报,还有我们商会办的商务日报,每天都登有不少文章,要啥有啥。我因为不大看得懂,没有买过。只这份报告——保路同志会报告,每天一张,只卖一个小钱。钱是小事,写的文章很浅,读过《三字经》的人都看得懂。登的东西真多,你看,还有杨素兰捐田的新闻。”
“不稀奇,我进城那天,就在茶铺里听见说了。”
“要稀奇的吗?也有,这就是。……你看,一个啥子叫郭烈士的人跳井死了。”
几个伙计徒弟都应声喊说:“真是稀奇事!”
顾天成还是无动于衷地说:“有啥稀奇?现在世道,哪一天不有几个抹喉跳井的人?”
“光是跳井,自然不算稀奇。郭烈士却是为的爱国呀。你看,报告上不是登得明明白白说,他只是因为气不过盛宣怀这个卖国奸臣,才跳了井的。”
顾天成把那张报告接过来,依着邓乾元指着的地方看去,果然有这么几句:
“郭君闻盛宣怀卖路事,愤极大病。二十八夜,出大厅哭且呼曰:吾辈今处亡国时代,幸我蜀同志诸君具热忱,力争破约保路!但恐龙头蛇尾,吾当先死,以坚诸同志之志!”
他把眼睛鼓着,正待说什么。那几个伙计徒弟因为早经听人念过,又曾细细研究过,都纷纷议论起来。有个长挑身材,一脸细白麻子的伙计,公然这样说:“我原本不留心这些啥子爱国爱川的事情的。我们生意人嘛,只晓得做生意才是本等。时下,看了郭烈士,我的想法就变了。别个连命都舍得,我们为啥连句好听的话也不肯说呢?所以时下我倒全体赞成邓二师出头来当副会长,并且轧实展个劲9,把我们商界搞起来,大家都喊保路废约,怕他龟儿盛宣怀不让位吗?”
邓乾元一本正经地说:“哎!又一个热心分子!真的,我们四街联合同志会今天能够成立,真个得亏郭烈士跳了井。如其不然,光靠罗先生他们的嘴巴,那咋行!天成哥,你要搞宣传,我劝你买一份同志会报告,顶你十张嘴巴还有多。”
“妈哟!那就买他一份!……我们场上,没邮政局,信都寄不到,同志会报告买了,怎么捎去呢?”
真不好办,大家都替他想不出办法来。
后来,还是他想到了:“又是团防局,又是同志会,哪有不用几名团丁跑公事?每天派个把人来买报告,来回几十里路,也不算远。记得我从前打早跑进城来看蒋春兰的整本戏,哪天不是擦着关城门才一趟子,还不是等不到三更就拢了。”
他于是谈到今天无事可做,一个人孤单单的。要再去找姜牧师哩,又害怕被拉着说《圣经》,还要商量在乡场上办福音堂的事。想看戏哩,没个伴。到第一楼去吃蒸馏水茶哩,也没意思。
邓乾元道:“老实话,你这回进城来,我因忙着别的事,还没陪你耍过。今天恰有空,我陪你转乐群公园去。——就在西门外草堂寺旁边,把庙产划出一百亩来,大家集股新修的。我们号上也认了一股,响铛铛五十块龙洋。因为我们大掌柜也是赞成人。大家说,走马街马长兴的马麻子举人很内行,就拜托他打样监修。听说挖了好大片池塘,比他双孝祠的荷舫大十几倍。也有茶馆,也有酒馆,还有卖点心的,办得很热闹。游人不少,就只我还没去过。”
顾天成猛把大腿一拍道:“嗨!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我这回进城,大戏、灯影戏倒看得安逸。劝业场天天都在跑,就只两个地方没去。一个是新化街10,倒不是我假绷正经,实在由于鼓不起劲,他妈的,要是前十年嘛,哈,哈!……还有个地方,那便是少城公园。老早就听人说,玉将军花了上千数的银子特为修出那个大花园,亭台楼阁,青枝绿叶,说起来硬像他妈的一幅西湖景。……大哥,与其顶着火辣辣太阳奔草堂寺,不如走近一点,进满城去。”
“也好。我们先在少城公园吃碗茶,然后到南门大桥旁边枕江楼去喝一杯,权当给你饯个行。”
从西御街西口,步入满城小东门的那一道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城门洞时,顾天成不由大大惊异起来。首先是那座破破烂烂早就要倾倒的城楼,业已油漆彩画得焕然一新;楼檐下还悬了一块新做的蓝底金字大匾,四个大字是“既丽且崇”11。迎面长伸出去的那条喇嘛胡同土道,不但在街牌上改写着“祠堂街”这个名字,土道两畔许多浓密挺拔的老树大树也全不见了。那地方,变成两排只有在乡场上才看得见的、又矮又小的铺房,有酒铺,有烧腊铺,有茶铺,有杂货铺,还有一家茶食铺子,双开间门面,金字招牌是苏州老稻香村。
“咦!变啰!”顾天成不管身边有人没人,竟忘形地叫喊起来。
再走过去。那不是关帝庙吗?那不是荷花池塘吗?那不是流水汤汤的金河吗?虽然着一道矮矮的土墙圈了进去,形势还在。何况对面文昌祠门外的那座耸起几丈高的魁星阁,还依然如旧。原来今天的少城公园,就是庚子年闹义和拳、红灯照,杀大毛子、二毛子的时候,他顾天成为了要报仇雪恨,正正糊里糊涂奉了耶稣教,每日心惊胆战,莫计奈何,时常躲进满城来睡野觉的地方!掐指一算:“啊也!十二年了!”难怪从前看不见脚迹的所在,眼前到处是人,从前只有乔木野草的地方,眼前竟出现了许多高高低低疏疏落落的屋宇了!
在公园门外空地上,正修起一个戏园。还没有开张唱戏,招牌已用石灰在门额上塑出了,是万春茶园。
“成都省又多了一个戏园子,连悦来茶园、可园一共算来,有三个园子啦,真热闹!”
到公园门口,看见邓乾元拿出四个当十铜圆买了两张门票。顾天成又觉稀奇道:“怎么,游公园还要花钱吗?”
“正是要卖票哩。大人每张二十文,未成人的小娃儿十文。玉将军说,这笔钱是拿来养活那些没有口粮的穷苦旗人的。满巴儿因此不再撒豪闹事,大城的汉人也才放心大胆地来了。”
“一天要好多人来买票,才可以养活那些穷满巴儿?”
“到底有好多人,那只有卖门票的才明白。不过我每回来,总见有百把两百人,好几家茶铺都坐满了。平扯下来,一天怕不有三几百人。”
“那么,通共算成二百五十个大人票。二二得四,二五得一十,一天五吊钱,十天五十吊,三五一百五十吊,一个月一百五十吊,十个月一千五百吊,外加三百吊,啊也!一年一千八百吊,合成银圆,足足二千一百多元,拿在崇义桥买大市米,三十二斤老秤一斗的,正好买三百担!……嗨!积少成多,硬是一笔数目!他妈的,才花了千把两银子的本钱,一年里头,连本带利都捞了回去,这生意真干得呀!”
邓乾元点着头笑道:“要不看见利息来得大,哪个瘟舅子肯花钱去开办乐群公园。”
两个人已经绕过朱藤架,从一片茂盛的夹竹桃地里来到静观楼前浓荫四合的古柏丛中。稍外几步,还有十几株老榆树,长得奇形怪状,看样子,百多年是有了的。
顾天成当下把一件染过两水、身分还很厚实的嘉定大绸长衫脱下来,搭在左手臂上,又把一柄足有尺二长的老式黑纸杭扇撒开扇着,道:“邓大哥,这里比大城凉爽多了。”
邓乾元也正扇着一把时兴小折扇,小得只有巴掌大。点头说道:“何消说哩。大城里就找不出一个地方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子。”
“有的,我昨天还跑到文殊院的林盘里去过,那里的树子比这里就多,就大。”
“哪有这些亭台楼阁呢?又哪有这些河流池塘呢?”
不错,真没有,虽然文殊院林盘比这个少城公园大。
顾天成举眼四面一看,在静观楼南面不远,一个孤单单的过厅,叫沧浪亭。再南面,又一座楼,是夹泥壁假洋式楼,全部涂成砖灰颜色,连同楼上的栏杆也是的。两座楼遥遥相望,都在卖茶,并且每张茶桌上都有人。北面靠金河岸边盖了一排瓦顶平房,又像水榭,又像长廊,额子偏偏是养心轩。金河之北隔一道堤,就是荷花池塘了,被一道土墙拦进来,显得池塘也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只管有满池荷花,却没法走到池边去。唯有关帝庙侧面花园的真正水榭,临着荷花池一排飞栏椅,倒是个好地方。但那里做了满城警察分署,和公园是隔开了的。在养心轩的下游,正对关帝庙花园的金河南岸边,还当真有一座船房,样子很不好看。此外,还有一座茅草盖顶的亭,还有一座倒大不小的院落,一正两厢,一道拢门,很像财神庙。
邓乾元道:“天成哥,你看这园子盖造得怎么样?”
“唔!还好!只是……我说不出来……他妈的总觉得有点不如从前在这里睡野觉时有趣。”
“那咋能比呢?而今到底有歇脚地方了,也有茶铺,也有餐馆。”
“也有餐馆?”
“那不是聚丰园?有名的南馆,还卖大餐哩,就在那院子里。”
顾天成抬头把那财神庙一看,青砖门枋上,果然用朱红石灰塑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聚丰园。“啊!是餐馆!那我们何必去枕江楼呢?”寻思着,又估量了一下,断定他舅子不肯花太多的钱来当东道的。他很想尝尝大餐味道,他也愿意花钱的。可是邓乾元早已说过给他饯行,而今翻过来要他作客,就杀了他,也不甘心输这个面子。“唉!到底是成都儿的脾气呀!”
他们在园里缓缓兜了一个圈子,来到那真正船房跟前。邓乾元指着那砖石砌的尖锐船头和盘在石桩上的一条手腕粗细的生铁链,慎重其事地道:“硬是一只火轮船啦!去年中秋,我在宜昌看见我们川河头一只火轮船蜀通,并不比这大多少,样式也差不多。……看!那楼顶还有桅杆,还有烟筒!……”
岂只有桅杆,有烟筒,甚至楼房正面还悬了一块小匾额,绿底粉字,题着“长风万里”。
船房的楼上楼下也在卖茶,并且看见有人在吃面条,在吃包子,一定还兼带着卖点心。
两个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就在这里喝茶,忽然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说话。
“好恶俗的东西,真煞风景!我每回看见,总不免要打几个恶心。”
“为啥不模仿中国的楼船,偏要模仿洋船?又不像。我看见过洋船照片,楼顶是平的,还有铁栏杆,怎么会是两披水的人字顶,而且盖上了瓦!不晓得是哪个人的手笔?”
“自然是那位胸无点墨的满巴儿了。”
“那便不要见怪了。听说颐和园里就造有一只石头轮船,主子做得,奴才正好学得。”
邓乾元觉得这些话越说越不中听,故意侧过身去拿眼睛一瞅,原来是几个年轻学生。再一看,中间一个身材横短、鼻梁上挂一副镍边近视眼镜的人很是面熟。仔细想了想,记起了,原来最近几天常在铁路公司碰过头的姓王的学生。
姓王的学生也看见他两人,便带笑走来道:“是邓管事吗?”
彼此招呼之后,那学生又向顾天成说道:“这位可是顾团总?……我在同志会总务部看见过你。……我叫王文炳,我也是股东代表。”
又把同路来的三个人做了介绍。一个是他中学同班的彭家骐;一个年纪最大,差不多有二十六七岁的,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一个年纪轻一点,看来也有二十三四岁了,是通省师范学堂学生汪子宜,这人身材又高又瘦,也戴了副近视眼镜,嘴角下挂,脸上不带一点和气样子,大约说主子奴才那两句话的便是他。
四个学生正待回身走了,顾天成两手一拦道:“既然幸遇,让兄弟我开一次茶钱吧!兄弟我是乡巴佬,字墨不深沉,罗先生吩咐兄弟我回去成立同志会,正不晓得咋个搞法哩!”
邓乾元也帮着代邀了两句。六个人遂转到养心轩,在靠里面的竹栏杆侧才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几把矮竹椅。茶钱还是邓乾元抢着先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