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骐进城来,本是给他族兄彭家珍送行的。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彭家珍要悄悄离开成都到一处远地方去,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广州,更远一点是日本,近一点是上海。去干什么?传话的人没告诉他,凭他平日从这位族兄的言谈和他的行动联想起来,猜出他这一次出去,绝不只是为了躲避凤凰山新军营里清查革命党的风色,一定要干一件什么大的、使人震惊的事情的。因为只是为了躲避,根本用不着出省,听说凤凰山新军营清查革命党的事情已经平息。
不晓得是他果因误了约会的时间?抑或是他托人带的口信没有带到?等他走到骡马市他族兄寓所,才见门是倒锁着的。同一个大杂院的人家都是门户各别,互不照管,就要问问左右邻居,别人未必能清楚告诉他彭家珍在什么时候出的门,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甚至彭家珍是不是已经远行了。他们的行止向无定准,也向不预先告诉人,左邻右舍何从晓得?
彭家骐翻身走出大杂院的大门。被偏西的太阳晒得全身是汗。心想到哪里去歇一下脚?一算,东御河街王文炳与他同乡们伙佃的那寓所最近。
“管他在不在,找王文炳去!”
真是出乎彭家骐意料以外,王文炳不但在寓所里,并且还打着赤膊在一张铺有竹席的床上睡得正好。彭家骐还未跨进房门,就听见很响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一看,三张窄窄的行架床上,只一张是空的。蚊帐都未放下,认得在靠里一张床上睡的是他们资阳同乡,法官养成所甄别考试幸而取中,仍然进了养成所的姜化龙。这人是胖子,打鼾声的是他。王文炳睡在靠外一张床上,也和姜化龙一样,仰着脸,手脚张开,像摆了一个大字。
彭家骐故意把一双大脚使劲在尘土积了几分厚的地板上扎实蹬了几下。蹬得全房间像遭了地震似的,三张床连同中间摆的一张大方桌、一张笔杆立背高椅、两条板凳都一齐动摇起来,同时声音和灰尘也充满空间。
王文炳一翻身坐在床上。取了眼镜的近视眼挤成一条缝,张张惶惶地把彭家骐瞅着道:“是谁?……有啥消息吗?”
彭家骐笑着喊道:“好没出息的人,白日清光睡大觉!还不起来?赵尔丰进城来了,要封闭你们的铁路公司啦!”
王文炳伸手把搭在蚊帐里面一根短竹竿上的湿毛巾拉下。一面揩他头上脸上的汗,一面眯着眼睛说道:“是你跑进城来啰!说真话,赵尔丰的前站过了双流没有?”
白麻布长衫脱了。因为这间房子有点挂西,被烈火般的太阳斜斜烘照着,确乎比院坝里还热,彭家骐把白洋布汗衣也脱下。把发辫盘在头上,挥着大蒲扇:“好热!我说,与其脱光了睡觉,不如找个凉快点的茶铺去吃茶!……”
王文炳已靸着鞋子走到方桌前,把眼镜摸来戴上。指着桌上一叠写满了草字的通行纸道:“你看,要写的东西这么多,还有空去吃茶?”
“没空吃茶,偏偏有空睡觉!……姜胖公,怎么,难道睡死了?我才相信,这样闹法,还没有醒!”
“哪个睡着了!”姜化龙依然满身是汗地躺着,大脚裤管拉在胯子上,露出两条柱头般的肥腿。闭着两眼,噘着嘴巴道,“坐久了,躺一躺舒服一点罢咧!”
王文炳把桌上一把大瓷壶提起来,嘴对嘴咕嘟咕啷喝了几口冷茶,把嘴一抹道:“也该起来了!快点把那篇东西改完,我好一齐交到主任编辑那里去。”又向彭家骐问道,“赵尔丰的前站,是不是已到了双流?”
“双流在簇桥那头二十里,我从簇桥这头来的,我咋晓得?你天天在跑铁路公司,又在跑报馆,还来问我!”
“你不晓得在省城就是得不到确实消息啰!这几天更乱,一会儿说到了,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赵尔丰同着尹良、周善培一路进的城,一会儿又说还没有过新津,到底不明白这家伙弄的啥子玄虚,说是六月半以前定来接事,现在快到六月底,转瞬便闰六月了。”
“你们为啥要这么盼望他来?我就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
姜化龙睁开眼睛,一面扇着扇子,一面痰呵呵地笑道:“我懂。他们只是打算等他一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赵屠户服服帖帖也像王人文样,着他们提起帽根儿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彭家骐向王文炳道:“当真吗?”
“倒不完全这样。顶重要的是老赵这家伙对我们争路事件,到底持的啥子态度,是赞成,是反对?我们至今还不甚弄得清楚,就这点使人为难。”
“我上回进城来,不是听说邓慕鲁、叶秉诚两人要到雅州府去接他?他两个总和赵屠户会过面,谈过话,难道还摸不清他的态度?”
王文炳把眼镜向鼻梁上一耸,摇了摇头道:“就因为没有接着。两个人只在新津住了几天便回来了。说是打了几次电报去,都没有回电。不晓得老赵到底从打箭炉启程了没有,启了程又在啥地方住下了,啥子时候才能到雅州府,简直探听不到一点消息,老待在新津不是办法,只好回来。而且不但他们两人打去的电报如同石沉大海,就连同路去的周善培打去的电报,也杳无回音。因为这样,大家才有点不安起来。”
姜化龙坐在床边上打着哈欠道:“我说,这中间就是周秃子在作怪。”
王文炳道:“又来了,你们这些固执成见的人。”
“我们固执成见?这是舆论呀!”
彭家骐道:“管它是成见,是舆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胖公姑妄言之,也是新闻啰。”
“大家都这么在说,邓、叶两个人本来还要前进,本来要到雅州府去等候,就是周秃子不让他们去,叫他们只住在新津听候回音。但是周秃子本人哩,却朝前头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一定先去接着老赵,当面讨好,故意把邓、叶两人撇在后头的。”
彭家骐道:“老王,你总听见邓、叶两人说过,是不是这样?”
“就是没机会和他们两人会见哩。但是从旁的几位先生说话中听来,他们两人留在新津,倒不见得是周公的主意。并且周公是负责去当介绍人的,他为啥要把他们两人留下来,不叫和赵制台会面?情理上也说不通。”
彭家骐笑道:“都说得对。依我的愚见,对这些没把握的事少作议论。我的肚子饿了,想来你们的肚子未见得不饿。我们打个啥主意?这倒是眼面前的要紧事!”
王文炳道:“只好等老安回来,催他摆晚饭。”
“来者是客。难道连精记便饭都不请我吃一顿?”
“身边只剩下百把文钱,怎敢请你?”
“那么,我请。走!姜胖公快穿衣裳!”
“莫找我,我今天不能道谢你。”
彭家骐很觉诧异,自从与姜化龙认识以来,拒绝别人邀请,尤其是去精记饭铺吃香糟肉、樱桃肉、粉蒸肉、蜜风肉的这上头,还是第一次。
王文炳穿衣裳时也说:“为啥不去呢?”
“你这人真老火!难道吃午饭时,就没见我寡吃炒蕹菜、焖南瓜,一碗炒肉片我连筷子都没下过吗?”
“我倒没留心到这上头。这是为了啥?忌油吗?你又没害病。”
“唉!今天二十九,是我吃观音斋的日子。”
彭家骐张口大笑起来,笑声大得几乎连街上都听得见。一面指着姜化龙道:“还这样腐败!这样迷信!……三六九吃素!……亏你……亏你……哈哈哈!……”
姜化龙很庄严地半睁起一双胖得有点像浮肿的眼睛道:“有啥好笑!我只是吃素,又不烧香磕头,也算不得迷信。”
“你还在讲新学!”
“讲新学是为了功名,吃素是为敬菩萨,这有啥妨碍?难道你们讲了新学,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敬了,那不成了吃洋教的教徒了吗?”
王文炳笑道:“胖公是专门讲弯弯道理的,莫惹他,我们走吧!”
一走入岳府街街口,王文炳主张不妨到铁路公司去看看有什么新闻没有。王文炳在路上已告诉过彭家骐,这几天是公司最忙乱时候。一则是特别股东大会的股东代表已纷纷来省,大家一到,总要先来公司找公司里的负责人,找董事局的负责人,找保路同志会的负责人,问问目前情形,也要谈谈外州县的情形,这已经够繁忙了。二则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说不定一两天内便要到省接事,就由于不明悉赵尔丰的态度,一班搞争路运动的人,都不能不四面探听,随时商量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对付手段;大家都有意见,大家都有主张,一天当中铁路公司只见人进人出,这里在大说小讲,那里在研究讨论,把文牍部一些写文章的人都搅得只好躲在自己家里去用心思。
彭家骐道:“既这样繁忙,不进去也罢。”
“哪里有过门不入之理?”
“说不定又有啥子事情勾留住,不如吃了饭,把肚子装饱后再去。”
正这时,吴凤梧从二门上急匆匆地走出来。
“啊!是王先生吗?幸遇,幸遇。我刚问清楚贵寓在东御河街,正要来会你。这位是?……”
介绍之后,又是一番久仰久仰,高雅高雅。
王文炳道:“吴先生才回省吗?我们里面去谈吧。”
“用不着进去。我找了一大转,并没找到一个人。”
王文炳诧异道:“没找到一个人,莫非公司全空了吗?”
吴凤梧笑道:“不是的,人还是那么多,只是罗先生、程先生、邓先生他们,一个人都不在。”
“到哪里去了?”
“都不晓得。有说到别处开会去了,有说有人请吃饭去了。”
“你有话要说吗?”
“怎么没有?一是新津的事,那还不算顶要紧。一是老赵就在近几天里准定到省,他一路接见了哪些人,说了些啥子话,我都探得了一些影子,特为回来向罗先生他们报告一下的。”
“既这样,今天必得找着他们一个人才行啊!”
王文炳想了一想,向彭家骐问道:“董事局董事主任彭兰村,你们可是一家?”
“也算同宗。他是双流县彭家场的,我是华阳县的,大祠堂同,小祠堂就不同。你问这作啥?”
“我想同你把吴管带带到他家去走一趟。”
“那却不行。我们从没有过来往。我不认得他,他更不认得我。”
吴凤梧道:“倒不用去找彭先生,公司里人说,他好几天都没有到过公司,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到他家也找不着。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把饭吃了,到咨议局找罗先生去,我和他熟一些,也好说话。”
彭家骐道:“我们正要到北新街精记饭铺去吃饭,不如一块去,何必回去吃呢?”
吴凤梧满脸是笑说:“不啊!这咋个使得,初次见面,除非是我来当东。”
王文炳伸手把他的膀膊一拉道:“莫作假!今天是小彭诚心请客,你不吃他,他反而会怄气的。”
这时,正是精记饭铺上客时候,双开间的铺子内,没一张空桌。而且只能坐四个人的小圆桌上,都是五六个人,甚至有挤上八个人的。
彭家骐每回进城,不是在福兴街竹林小餐吃早饭,便是在精记饭铺吃午饭。他是粮户,又是独子,他的荷包比任何同学的荷包饱满,他也比任何同学好吃。他是熟客,摸得着门径,当下便引着二人从后面厨房的一道便门,转到隔壁一家门道内的过厅上来。这个只有熟客才能找到的比较隐秘地方,摆了三张方桌,也只有一张桌子尚可挤下他们三个人。
吴凤梧摇头叹道:“成都的饮食行道真做得!上次那个顾团总请在枕江楼喝酒,也是生意兴隆得很,要不是碰着那个姓郝的先生只两个人的话,几乎分不出座头给我们了。”
精记的菜,鸡鸭肉只有十多样,都是早已做好分零馏在大蒸笼里,或整罐煨在桴炭炉子上,顾客要时,立刻折在点锡碗内端来。火候到家,供应又快。尤其出色的是掌柜家乡郫县的泡菜和胡豆瓣。本来也可吃酒,但顾客们总不愿意多占时间,每每菜来饭到,举筷就吃。堂口只管热闹,反而没有别的酒饭店那么烦嚣。
彭家骐、王文炳两个少年好像安心要和这个吃饭有名的吴管带比赛一番似的,一坐下来,顾不上脱衣服,便按照读私塾时老师所指授的读书方法:眼到、口到、心到而外,还加了一个手到。结果,虽然占了优势,即是说两个少年各吃了四碗半雪白的大米饭,比吴凤梧多了半碗,可是三份菜、一份汤,连同三碟泡菜,却都让他一个人打扫得光光生生,同时头上身上的汗也让他出得多些。
及至放下碗筷,大家端着一杯凉水漱口时,王文炳方记了起来,问道:“你刚才说在枕江楼碰见的郝先生,可是郝又三,那个三十来岁的教书先生?”
吴凤梧正接过堂倌递去的热面巾,用力地揩着脸和脖子,只是点了点头。
“你晓得他的住处吗?”
“我去过,离这里不很远。”
“小彭,我想我们先去找一下郝又三。”
“为啥去找他?”彭家骐莫名其妙地问。
“嗯!自然有道理的。我听楚用说过,他的老子和蒲伯英、罗梓青是一伙人,他又代表着他老子在同志会开会,虽然不出头露面,势力可不小。你莫把他看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教老者。”
吴凤梧听见楚用名字,不由把大腿一拍道:“说到这位楚君,我还给他带了一个口信。他父亲再三托我,叫他不管怎样,都得回家去一趟……”
彭家骐惊异道:“怎么?楚用还没回去过?为啥今天诳我说,才从新津上省两天?还说他外公侯保斋也出山了,是他的功劳!”
吴凤梧笑道:“侯保斋真个是答应出山,那天成立同志协会,他还到会上演说了一场。但却不是楚君的功劳。”
“楚用这家伙真坏啦!”
王文炳道:“还说不上坏,只是太懒了。准定黄家的日子过得太安逸。我看,要他不懒,只有一法,给黄澜生说清楚,把他撵出来,最好是撵回新津去。”
吴凤梧笑道:“这话我倒可以给我们的澜生兄说到。不过撵不撵,澜生兄却做不了主。他这个人别的都好,就只耳朵有点。如其太太要留客,澜生兄连鼻子都不敢哼的。”
“黄家阃威有这么凶吗?”王文炳也笑了起来道,“他那太太,我没有看见过,听说又能干又体面,你们是老朋友,一定知道。”
“他那太太吗?岂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龙家二姑娘的。我的拙荆,理起来和龙家有点瓜葛亲,只是多年没有来往。还是澜生兄续娶这位太太,因为朋友交情去黄家吃喜酒时候,才见了面。我在那时,就一宝押定了,我们这位老兄的耳朵,非不可。为啥?就因为龙二姑娘名不虚传,足可承继母德。模样儿不算怎么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气,两道眉毛一撑,两只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彭家骐道:“这算啥,一个泼妇罢咧!”
“不能这样说。泼妇是只能叫人讨厌,我们这位黄大嫂却不然,她一生了气,凭你啥子金刚天王都会低眉下拜的。”
王文炳道:“难道你也领过教吗?”
“自然啰!头一次就在她当新娘那天,大家邀约着去闹新房……”
堂官报账上来:三菜一汤,三百二十文;白饭三份,三十六文;泡菜三碟,六文;一共三百六十二文,洗脸水一盆随给。彭家骐在肚兜里摸出四十个当十铜圆,向桌上一放,只说了声:“收钱去!”起身便走。
吴凤梧看了他两眼道:“为啥多给出三十八文钱!”
“往回的小账,还不止此!”彭家骐满不在乎的样子。
吴凤梧走了几步,还在摇头叹说:“你们这伙学生哥!……真是哟!从没见过吃饭也要给小账。……成都的规矩,着你们搞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