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安生又伸手来接他的空碗。吴凤梧连忙把右手竹筷按在左手饭碗口上,并习惯地双手向左肩头一举道:“老侄,难为你,吃饱了。”
伍安生满脸调皮神气,笑说:“再添一碗嘛!”
坐在旁边高竹椅上抽水烟的伍大嫂也笑着说道:“要吃饱啊,莫作假!”
吴凤梧放下空饭碗,拿调羹旋朝碗里舀牛肉汤,旋笑说:“我还作假吗?既然摸了筷子端了碗,不道谢也道了谢的,为啥不吃饱呢?我平常一顿饭也不过四碗……”
一只脚踏着堂屋门限,半边屁股坐在方凳上的王念玉,笑眯着一双豆角眼,露出一排细白牙齿道:“那么,吴哥今天就作了假,我数着你才吃了三碗。来来来,我再敬你一碗,作为借花献佛,好吗?”说着,就做了个要站起来的样子。
吴凤梧喝着汤道:“老弟莫使佯,吃饭不比喝酒。这顿饭虽说是三碗,你不晓得安生这老侄很不老实,每碗饭都着他压得死紧,拨松了,怕还不止四碗哩!”他又把桌上放的几碗肉瞥了一眼,用嘴一指道:“你看,主人家的肉也遭我销缴得不少呀!”
王念玉立刻挑眼道:“咹!你还吃了主人家的肉?”
吴凤梧连忙向伍平夫妇道歉说:“莫多心,我说了连靶子话了!真的,像你家这台油大,我是好久没见过面了。多谢,多谢,我简直变成了齐景公127!”
伍大嫂说:“再喝碗热汤好不好?”随即命儿子把盛牛肉汤的海碗拿到灶房去,叫阿婆把沙罐里的滚汤换一碗来。
郝又三抽着纸烟,向吴凤梧说道:“吃饱了,我们到第一楼吃茶去。那里清静,谈话方便些。”
吴凤梧问伍平能不能同去。伍平点头说可以,因叫那个小护兵皮猴到营务处守着,若处里有什么呼唤,赶快到第一楼找他。
又问到王念玉。这个标致小伙子把脸一扬道:“叫我陪你们耍,我倒愿意。叫我坐在旁边听你们讲那些打屁不粘大胯的话,我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吴凤梧握住他一只小手道:“走吧,老弟。我们讲的话,不见得都是不中听的屁话,说不定也有几句风花雪月的话哩。赏个脸,陪我们坐个点把钟,并不使你吃啥子亏的。”
“不,改日陪你们,今天我懒得走。”
郝又三问他为什么不走?他只偏着脑袋笑。
伍大嫂站在旁边,嘻着嘴唇笑道:“哎呀!你们这些当哥子的也是哟!人家不跟你们走,自然有人家的为难处嘛!”
“有啥子为难地方,说出来,看能不能找人帮忙搭手?”吴凤梧表示热心,竟自慷慨激昂地把胸膛一拍道,“姓吴的虽说是你老弟新交,大忙帮不了,小忙总可以搭一手的。”
他特别把郝又三瞅了眼。郝又三倒理会不理会地在同伍安生讲什么。
伍平接着微微一笑道:“我说,这个小忙,你吴哥子就搭不了手。”
王念玉故意咳了声,向伍平递了个眼色。
“算喽!这有啥不可以说的?告诉你,是别个一位老朋友才从自流井逃难上省,早约好了,叫别个此刻去会面。你想,别个陪你新相知的好,还是去找旧相知的妙?为难就在这里。”
吴凤梧顺手把王念玉肩头一拍:“原来是这样的。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何况我还算不得新相知,当然不便拉你走了!”
“你爱听伍哥子瞎说。啥子老朋友?啥子旧相知?我还没有同人家拉平的资格!这是我前两年在自流井盐场上学生意时的东家。人家是道台大人,有钱有势。因为初次上省,人地生疏,晓得我闲着没事,因才打发管家来招呼我去陪伴几天。把这几天过了,只要你们找我,我随时都可奉陪。今天因为时间抵了号,没法分身,对不住,吴哥,可不要多心哟!”
吴凤梧不是笨人,当然听得出王念玉这番话并非对他一个人讲说的。不便再纠缠下去,因就道了谢,告了别,夹起蓝布伞,拉着伍平先走一步。
两个人放慢脚步,一边谈谈说说,差不多把一条漫长的北打金街走完了,郝又三方夹着黑皮书包,气喘面红地追上来。
走进第一楼茶铺门,几乎每张桌上都是人,几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人声。
伍平说:“并不清静嘛!”
郝又三说:“楼上去看。”
楼上果然另是一个场面:靠后稀稀落落安的十张蒙着白台布的麻将牌桌上,仅三张桌有人,而且一共不过七八个人,都轻言细语在摆谈各人的事情。最前面靠着玻璃窗安的三张也蒙有白台布,并摆有花瓶的大餐桌,所有新式立背餐椅都闲着没人坐。
伍平才待选一张麻将牌桌坐下,吴凤梧已把他拉向中间一张大餐桌去道:“走!那儿坐。同又三先生一道到第一楼来吃茶,是不能让他省这几角茶钱的。”
伍平光着两眼问道:“难道座位还有高低不成?”
“若是没有高低,那么舒服的位子怎能没一个人去坐?”
三个人刚刚拉开餐椅坐下,一个干净利落的堂倌便端着一个茶盘,从楼下飞奔上来,一直走到大餐桌前。一面把三把洋瓷小茶壶,和三只也是洋瓷的有把茶杯,分送到各人面前,一面笑容可掬地向郝又三打招呼道:“老师好久不来吃茶了。”
伍平问道:“茶钱是多少?”一边就去衣襟袋里摸钱。
吴凤梧用手肘把他一拐道:“这里是又三先生的码头,茶钱你我都开不了,我们不要做过场。”
堂倌也说:“老师招呼过的,是老师的客伙,我们不好收茶钱。”
郝又三已将一枚当五角的银圆递到堂倌手上,问道:“这一晌生意还好吗?”
“楼下还好。”一面数着从怀里抓出的一把当十铜圆,“就只楼上清淡些。”把数好的折合两角的十六枚铜圆放在郝又三面前,并且问道,“要不要点心……不要。那么,盐花生米?白瓜子……好的,各装一盘来。水烟袋呢……福烟早已断庄,只有本城水烟和绵烟。”
吴凤梧道:“有叶子烟没有?”
“有烟杆,却没有叶子烟。”
郝又三道:“算啦,我这里有纸烟。”
堂倌走后,伍平不禁把头一摇道:“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竟不晓得成都有这样茶铺,这样贵的茶!”
吴凤梧抓起一把白瓜子,旋嗑旋笑道:“难道你连对门劝业场楼上的宜春茶楼都没去过吗?”
“就是没去过。上次回来接家眷,带老婆娃娃上了一回南馆,看了一回戏,觉得花钱太多。我们从血盆里抓来的卖命钱,那样出脱,不犯着,便什么地方都不打算去了。这次哩,你哥子晓得的,一开拢,连气都未歇够,就说要打仗,有事没事都得守在营里。那时,大帅的军令好严,你敢差错一分半分?除非不要这个吃饭家伙。”
郝又三把斟到杯里的香片茶喝了口道:“我正待问你们,你们可晓得老赵目前为什么会这样软弱起来,甚至连你们巡防军的军纪都不像从前那样认真了?”
伍平嚼着花生米道:“我不是说过?大帅这个人疑心极重,他受了陆军的作难,默倒我们也跟陆军一样,又因为周鸿勋掉头,对我们更生了二心,不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所以才放松了我们的。”
“我说,就不完全是这样。”郝又三笑着把头两摆。
吴凤梧依然嗑着白瓜子道:“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撇脱。我虽不像伍哥那样,跟着老赵跑凉山,跑川边,可是我明白老赵这个人,只能坐顺水船不能坐逆水船的。当他坐顺水船时,嗯!真神气,大将军八面威风!做啥都是一抹不梗手。可是一坐到逆水船,那便猫儿攒蹄了,章法乱得不成名堂。我从他打稻城那回事上,就看穿了这个人禁不住风浪。”
“空话!”伍平顶了他一句。回头向郝又三说道:“你说吧。你总有啥子凭据。”
“什么凭据也没有,只是听到了一些新闻。”
“啥子新闻?是不是这两天谣言说的湖北在闹啥子革命?”
“湖北闹革命,似乎不完全是谣言。不过这离四川还远,尚影响不到老赵。我说的新闻,是端方已经到了重庆……”
吴凤梧接过他递去的纸烟、洋火,呵呵笑道:“这算啥新闻哟!我一回省,就在茶铺里听见了。”
伍平也道:“当真不算新闻。”
“但是你们知道端方为什么而来?”
两个听话的人几乎同时回说:“查办川事嘛!”
吴凤梧还继续说道:“所以四川人该背时,派了两个查办大臣,一个得民心的岑宫保偏不来,一个同老赵一鼻孔出气,把我们四川搞得家破人亡的端方偏来了!”
“照你这样说法,我要讲的,还算什么新闻呢?”
“啊!你的新闻原来还没有讲?”两个人都笑了。
郝又三掉头把靠后边三张方桌瞥了眼,觉得那几个吃茶的人并未注意到他们说话。不过他仍然压低声音,把他昨夜在邵从恩家听到的一番话,大略告诉了他们。说,端方在万县接见了四川几个正派绅士,对于四川的情形已经完全明了。因此,他到重庆之后不久,便向邵从恩等人表示,他到四川来,诚心要为四川人做两件好事,请邵从恩等人代他告诉给父老兄弟。说,第一件,在他奉到查办川事谕旨,还未从宜昌动身时,已经办了的,那便是川汉铁路由宜昌到夔府的六百里,他已电商邮传部,主张仍然划归川人自办;即令办不到,而川人所筹的路款,他担保不使有分毫损失。第二件,对于目前乱事,他决定以和平手段来处理,不但不用兵,并且首先,要奏准朝廷,将蒲殿俊、罗纶几位至今犹蒙冤屈的绅士释放回家;其次,还要参办一些民怨甚深的官吏;再次,还要废除一些捐税。停办一些稗政,来使民休息。
“你们想一想,端方这样一搞,老赵还有什么希望,他怎不心灰意冷呢?”
伍平听话时候,黑黪黪的麻脸上已露出一种心神不安的神色。到此,竟叹了一声说:“郝先生你说,照端大臣这样搞法,好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当然好!蒲先生、罗先生得救了,四川不再打仗了,铁路也保住了,更好的是老赵也垮台了。”
吴凤梧也有一些不尽同意的样子,摇着头道:“这一铺缆子同志军哩,怎么收拾?”
伍平道:“这些那些与我无关,不必说了。我只操心端大臣掌了权后,我们巡防军就喊背时倒灶。”
郝又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双红丝永远退不干净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有啥不懂?因为我们这十多营巡防队伍,大家都认为是赵大帅的贴心豆瓣128。这回打同志军和民团,我们硬是卖过些气力。端大臣把赵大帅搞垮后,岂能放心我们?若是不放心,你想,他该咋个办?我们要不背时倒灶,那才有鬼哩!”
吴凤梧不等郝又三开口,已经点头说道:“伍哥虑倒是。不过有这种顾虑的,并不只你们巡防,我前天碰见芮克刚芮排长,据他说,陆军方面,大家也是很不安定的。”
“这就怪啦!陆军的声名历来比我们巡防好,随便咋个说,这把刀总不会斫到他们头上啊。”
“你咋个晓得哩!据说,这把刀早已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要是贵州、云南、湖北、湖南、陕西几省军队早一天调齐,他们早一天就会缴械遣散的。他们听见说,不管制台衙门是哪个人进去管事,总之,四川队伍将来完全要换成客籍人。他们说,前不久招募的五营新兵,就彰明较著只收客籍人,并且还限定要到四川不多年,还能说家乡话的人。像我们这些原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满口四川口音的人,根本就不准报名。我不曾到招募处打探过,不晓得这话是真是假……既然不假,可见他们听来的话便不是谣言。所以芮克刚他们这些下级军官才打定主意,到时候,不等这刀斫下来,他们便安排一哄而散,各奔前程。有的回家去务农,有的改行做生意。这个芮仁兄是安排做生意的一个。”
伍平蹙起眉头叹道:“他们陆军军官到底比我们行。我们若是垮杆下来,除了讨口叫化,还能做啥?”
郝又三安慰他道:“这都是过火的说法,不足信的。老赵之不信任四川军队,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至说端方来后,也会把四川军队全部遣散,我看不至于有的。因为他已向绅士们表示过要用和平手段来处理川事。用和平手段,就是不再打仗,不再打仗,对于四川军队就无所谓信任与不信任。说到你们巡防军。不错,在打仗上头,你们带过一些过。但是要说你们几千人都是老赵的党羽,那也不对。老赵是总督部堂,大权在握,但凡在他下面受过他驱使的,哪个不可以说是他的党羽?若果都该遭整,岂止你们巡防军,恐怕满城的文武官员,甚至连保安警察,都跑不脱。可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见有这种不分轻重,一体治罪的例子。我们就以蒲先生、罗先生的事情来打比。你们想,谋反叛逆,是好大的罪名?但是老赵那么居心叵测。也只把蒲先生、罗先生本人逮了去,并未连累到他们的家属。纵然把股东会封了,同志会封了,也未逮过一个股东,和一个普通的同志会会员。这样看来,端方这个人即令比老赵毒辣,那也不会搞到你们头上。固然,他表示过要参办一些官。可是我敢担保说,那些官都不会很小。伍管带,说句不多心的话,你的官阶,实实在在还够不上他参办哩。我看,你只管放宽心,莫这样杞人忧天,隔几天,还是搞些鸡鸭鱼肉回来,请我们再打一回牙祭好喽!”
两个人又不禁笑了起来。
伍平把几颗盐花生米朝嘴里一塞,慨然说道:“常言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藩台衙门扯谎坝摆命摊的胡铁嘴给我算过一张八字,说我这个人,不会发大财,可也不会饿饭。十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将来想也不会差得太远。命生就了,把脑壳想空也无益。管他娘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吴凤梧瞅着他道:“将来的事,不去操心倒应该。只我刚才同你商量的事……”
“不用再提了!本来我就说过不便给你哥子帮这个忙。现在听了郝先生的新闻,我更没胆子做了。吴哥,万分对不住,求你哥子包涵这遭!将来碰有机会,只要你哥子吩咐一声,兄弟一定点到奉行,决不推诿!”说罢,还捏着拳头,拱了两拱。
“那么,我只好仍然到龙泉驿去跑一趟了。”吴凤梧随即问郝又三,“又三先生,请看看你的表。”
郝又三把表一看道:“快来十一点……你去龙泉驿做什么?”
伍平道:“他去找陆军卫戍部里的芮排长……”
但吴凤梧业已抢过话头问道:“你们二位呢?”
“我要到营务处去勾当一些事。”
“我要去沟头巷拜会尹硕权,商量营救他舅子颜雍耆的办法。”
“尹硕权可就是长汉子尹昌衡?”
“你认识他吗?”
“这样一位军界名人,我怎么不认识?你自然同他很熟悉的?”
“不见得很熟,只是在颜家见过几面,倒还说得投机。这个人气概不错,却不晓得是一位名人。”
“你是隔了行的。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不晓得。可惜我今天不能同你去和他周旋一下。求你言谈之间,代我致个意。又三先生,这不是说着玩的,切记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叫吴桐,就是梧桐的桐。”他还颇为怅然说,“偏偏今天身上没带名片,偏偏遇见这个好机缘!”
郝又三笑道:“倒少看见你吴管带这样婆婆妈妈的!尹昌衡不过一个兵备处会办、代理陆军小学堂总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地方,值得这样去巴结他!”
说到陆军小学堂总办,伍平才想起儿子的事。也顺便拜托郝又三当面问问,陆军小学堂是不是要补考几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