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繁县城的消息刚一传播,各个乡镇也便动摇起来。平日潜伏着的袍哥全出了头,这里设了公口,那里建立码头。大一点的地方,还组织起了义军——别于同志军,又不与同志军取联络的一种纯粹袍哥武力——大至二三百人,小至四五十人,舵把子一律自封队长。队长一登台,但凡地方上当公事的人就背了时,事权剥夺了,还被某大爷某队长唤去要米粮,要银子,说是为了公益,不出不行。大爷同队长势力所及地方,也立刻变了样:赌博,不消说是公开了;看看快要禁绝的鸦片烟,也把红灯烟馆恢复起来;本已隐藏了的私娼,也公然打扮得妖妖娆娆招摇过市。连带而及的茶坊、酒店、饭馆、生意都好。
年轻小伙子们,尤其家里有钱有田、平日吃惯喝惯的子弟们,差不多都跑出了家,追随在某大爷某队长的屁股后头,不问昼夜地在场街上耍得昏天黑地。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执刀弄杖打群架,不是打伤了人,叫娘老子出钱给人敷汤药,便是自己被人打伤,抬回家来,叫老子娘给自己找医生。至于估吃霸赊,逞强压善,那更不在话下。因此,不过几天工夫,便把好多平平静静的乡镇变成一种又热闹、又恐怖的世界。
这股风当然也吹到顾天成办团的那个乡镇。
这一天,楚用更好了些。尽管脸上瘦得只见骨头,两只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鼻子显得更高更尖,两只耳朵薄得像张纸,可是左膀创伤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痛得火烧火辣。把左臂用带子络在胸前,右手拄一条棍子,居然不要人搀,可以慢慢走到堂屋门外,半躺半坐在一张用过多年、业已泛红的竹睡椅上。
顾家院坝也与许多粮户人家的院坝一样,用处不少。其中最大用处,便是收了麦、收了稻以后做晒场。最近顾天成自雇长年做的三十亩稻田的稻,一共打了二百多挑湿漉漉的谷子,就在这里晒干收的仓。所以院坝里没一根树,面地的红沙石板的缝隙中也不容长一茎草。
这一天依然是个阴天。但是强烈的太阳影子从薄薄的灰色云层上逼下来,由于没有荫蔽,由于红沙石板的反射,就在堂屋门外的阶沿上,还是感到热烘烘的。
顾三奶奶也比前一晌经佑收割时候清闲多了。坐在一张矮木椅上做活路——是她儿子金生的一双漂白竹布袜子——一面同楚用摆谈着成都学堂情形。
“我也晓得省里学堂比乡坝里办得好,我哥哥早就跟我说过。我也想到把金娃子送到省里去读书,到底要好些。”
“为啥又不送去呢?”
“就是他那老子嘛,总不放心叫娃儿离开。”
“金生今年十几岁了?”
“再五个月就满十四岁。”
“并不小喽,还有啥不放心的?”
顾三奶奶放下活路,抬头把问话的人望了一眼道:“有原因的。他前房有一个女儿,他带到省里走人户,不晓得咋个会走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他吓伤了心,所以连娃儿都害怕送去。我每回进省去看哥哥,或是到幺伯家去走走,有他一路,才把娃儿带在身边,没他一路,随你咋个说,咋个吵,他硬扣住娃儿不放,好像金娃子硬就是他亲生儿子……”
话未落脚,顾三奶奶的两颊突然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她还忙着拿手背把嘴唇捂了捂。大约也明白那句话是捂不回去的了,才埋下头去,笑了起来。
这样一来,倒引起了楚用的注意。把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一寻思,果然有点怪。不由眯着眼睛问道:“难道金生是你们抱来的娃娃吗?”
“哪是抱来的?硬是我十月怀胎的亲生子!……不过,不是他顾家的骨血罢了。……”
这话更怪了。楚用心里想道:“莫非她年轻时候也偷过人,养过汉不成?”再留心把这个中年妇人一相度,虽然被乡坝里的风霜侵蚀,肌肤不似城里太太奶奶们那等细腻嫩腼,可也不像一般乡坝妇女那样又黑、又黄、又粗、又糙。除了两只手由于天天做着吃重活路,不但变得骨节粗大、手掌宽阔,而且手上还有很多老茧。但是眉梢眼角风韵犹存,长脖细腰苗条如故,“唔!多半没猜错。黄家表婶不是说过:女人生标致了,都不大安分的?”
还是顾三奶奶自己把这疑团打破了,她说:“楚先生莫见笑。我是二婚嫂,我头一嫁姓蔡,金娃子是他蔡家老子生的。”
“啊!原来如此。”楚用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加以解释道,“妇女们死了丈夫再醮,男人们死了老婆再娶,原本平常已极,何况现在风气又已开通。你不晓得,省城里头好多讲新学的人正在提倡男女平等。啥子叫男女平等?就是说,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啥男人就应该高一点,女人就应该低一点,男人死了老婆不守鳏,女人死了丈夫就该守寡?现在只有一些老腐败还在反对,他们还在讲男尊女卑的旧道学,还在主张女子守贞,寡妇守节。他们还硬说现在世道不好,都是由于讲新学的人把风俗败坏了的缘故。不过这些老腐败到底是不合潮流的人,风气到底开通了,别的不说,比方寡妇再醮这件事,就没有人觉得稀奇了。”
“噢!省城里头竟这样风气开通起来?”
“不是吗?女子已经能够进学堂读书了。”
“这个,我早晓得。”
“女子已经能够进戏园看戏了。”
“这个我也晓得。”
“女子还能开会演说。这回争路风潮,就出现过女界保路同志会。”
“有这样的事?”
“女界同志会还不止一个哩。”
“看来,我们妇女真个要出头了!……”
一句话未完,顾天成带着他儿子金生,忽然推开栊门进来。一条又高又大、样子非常威猛的看家狗小花和那头养了十多年眼睛已经半瞎、皮毛已经擀毡的老母狗黑宝,都跟在后面,一边摇头摆尾,一边呜呜咽咽地向主人身上扑跳。
顾天成今天脾气似乎很不好,不特不像往日一样,伸手去摸抚小花的耳朵鼻子,反而一脚头把它踢了一个滚。两条狗都汪汪吠着,夹起尾巴朝门外跑了。
顾三奶奶唤着金生问道:“这么早就放了学吗?”
顾天成高声大嗓说道:“是我叫他回来的!”
他跨上台阶看见堂屋门外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他摘下草帽说道:“县城里头出了事了!”
顾三奶奶尖起嘴唇笑道:“县城里出事,出它的事,你把娃儿喊回来做啥?”
“唉!你这个人才老火哟!全场上闹得文王不安,武王不宁。老师蹲在茶铺里球说书,学生娃儿满街跑也没人喊一声;我不带他回来,等他伙着那些浑娃娃去造反吗?”
楚用等他拉了条板凳坐下,才问道:“县城里出了啥子事?”
顾天成扇着他那柄尺二长的黑纸折扇,一面夹七夹八地把在场上听来的城内消息,说了一个大概。
他老婆不等他说完,便已喊了起来道:“真是不成世道了,做官人就该这么毒辣吗?十一二岁的小娃娃,懂得啥子厉害,亏他狠得下心。这样的人真该打!我在城里,我都要揍他两锭子的。”
“对!你能干,你有本事,”顾天成瞟了他老婆一眼,“只可惜你今天没在场上……”
“正要问你。说的是县城里出了事,本场上咋又闹到文王不安、武王不宁呢?”
金生把书包拿进房里去后,没等他老子吩咐,就顺手把一根黄铜水烟袋给他带出,并且把纸捻也点燃了,一齐递到他老子的手上。
顾天成登时就笑逐颜开。对楚用说道:“你看这娃儿多懂事!多伶俐!他妈总抱怨我溺爱他。像这样懂事娃儿,怎怪当老子的不喜欢呢?”
顾三奶奶口里打着啧啧道:“够啦!够啦!要是当真喜欢娃儿的话,就该早点送他到省里去读书。老是留在乡坝里头,不是颠转把他耽误了?我说你溺爱,就是说你爱得不在正道上。刚才还同楚先生摆到这上头。”
“是吗?”
楚用点头说道:“话是说过的,以后再研究好了。”他把右手伸了出来:“托你买的纸烟呢?”
“啊!纸烟。场上已经卖断庄了。我叫阿三到崇义桥给你找去。如果崇义桥也没有,那便没地方买啦。”
金生插嘴说道:“啷个没地方买?沈掌柜不是说省里就有吗?”
“我怕不晓得省里有!可是哪个敢去贩来呢?不说路上不清静,就本场上那么乱法,哪个有心肠再做买卖?”
顾三奶奶道:“实在没有纸烟,楚先生将就吃你的水烟。再不然,就吃阿三他们的叶子烟也一样。现在你把场上的事情讲一讲,好吗?”
“场上事情嘛,没别的,就只一个乱。他妈的,啥子人都出了头,啥子人都在出主意。……有些人打算把黄蜡丁找回来,在场上设立一个公口,好同县城里段矮哥段舵把子联络。有些人赞成黄蜡丁回来,却不主张设立公口。主张成立一支义军,就推黄蜡丁当队长。他妈的,简直是九头虫当家了,闹来闹去,就没有我的事。”
顾三奶奶连忙问道:“莫非不要你当团总了?”
“口头没说出来,意思很明显。你想嘛,成立公口,我不是袍哥,我自然挤不进去。成立义军哩,团防本是就口馍馍,又有钱,又有人,我是现堂堂的团总,不提说推举我当队长,却另自推人,推的又是一个袍哥。不消说了,有义军,就不要团防,义军一成立,我这团总就喊垮杆歇台!”
“许你不赞成就完啦!”
“你倒说得好!赞成不赞成,总得有人来同你商量,你才好点头说赞成,也好摇头说不赞成。平日在公所里议事,我是懂得这些过场的。今天他们一直就不同我商量。他们只是热热闹闹讲他们的话,我憨痴痴坐在旁边,他们不理睬我,我也插不下嘴去。他妈的,看样子,硬像要把我摆干。我一肚皮的气,所以就走他妈的,等他们儿爷子去鬼闹!”
“唉!你不该走。”
“为啥不该走?莫非要等到人家彰明较著喊了出来:‘呔!顾某人,我们今后不再要你办团了。’我才走吗?”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顾天成泛起眼睛把她望着道:“那我又不懂了。你平日总说我这个人不知趣,今天我不走,才真是不知趣哩!”
“简直说得不成话!”顾三奶奶不由眉骨一撑,“我平日说你不知趣,是说你不晓得事情的轻重。今天,人家并没有彰明较著说是不要你,你冲走了,只算糊涂,好意思说是知趣!”
楚用看见顾天成勾着头只顾吃烟,样子很是尴尬,遂插嘴说道:“依我说,顾哥子这一冲走,或者也有一点好处。”
“倒要听听你说的好处。”顾三奶奶又把手上活路放下。
“是的,是有好处的。因为那些人既然没有彰明较著说出来不要顾哥子当团总,顾哥子自己也未提说要把团防改成义军,这件事情就算根本没有成议。顾哥子再一冲走,他们说不定也就不好意思再朝这方面讲了。”
“不见得,”顾三奶奶摇了摇头说,“你不晓得我们场上那些人,十有九个都是踩倒趴的。你若果软一点,你就吃不完他们的亏。比方说今天的事情,他不冲走的话,他们硬就不敢说出不要顾某人当团总。但是他现在走了,阿弥陀佛,人家还有啥子顾忌呢?恐怕他前脚一走,人家后脚就要光明正大提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一走,别的不说,团总一定是出脱了。”
顾天成的头低得越发厉害。
楚用对于顾三奶奶只管感激、佩服,但是看见顾天成在老婆跟前那样懦弱,那样像打败了的牯牛似的,心里又是笑他,又有点为之不平,因即说道:“顾哥子真个把团总出脱,或者还是你们的幸事,我说,顾嫂子倒要看开一些。”
他这一说,连顾天成都感到稀奇,不由抬头问道:“是咋个的呢?”
“咋个的?我只问你,你们场上今天闹着要找啥子黄蜡丁出来设立公口,要找他出来成立义军,是不是因为新繁县城出了事,他们才想乘机响应呢?”
“自然是这样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那么,如其新繁县城一旦平静了呢?”
顾天成略微有点愕然。他的老婆又把活路放下,瞅着楚用问道:“怎么就说到平静?”
“难道你们真就没有想到赵尔丰会派队伍来吗?”
“场上的人都说,赵尔丰的兵已经调完了。光是调去打你们新津的就上万数,到今天,尚没捞到周鸿勋一兵一卒,哪还抽得出兵来打我们新繁?即使抽得出兵来,他也未必把新繁打得下,你们新津的仗火就是例子。”
“我们新津,根本就与你们新繁不一样。光说那三渡水,就险得很!凡是走过南路的人,哪个不说:‘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何况你说过,周鸿勋带的又是巡防军里头顶精悍的一标人马,用的也是快枪快炮。此外,还有我外公侯保斋的同志军。你还不晓得我外公的声望哩!他既然出了山,去给他凑摆67的,光拿邛、蒲、大那儿州县的哥弟伙来说,就不晓得有好多。像这样又得地利,又有人和,赵尔丰那一点陆军,当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说他就抽不出兵来打你们新繁,我看却未必然。依照我的想法,无论如何,新繁,他准定要打下来的。因为你们新繁离省城这么近,又无险可据,在县城里的那个舵把子,不说没有周鸿勋同我外公那种力量,恐怕连西路的张尊、张捷先、孙泽沛、吴庆熙这班人都未必赶得上。张尊他们尚守不住一座郫县县城,你们县的这个舵把子便能守住新繁县城,这不是冲壳子吗?哪个能相信?”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有话说。
末了,还是楚用打破岑寂,他用右手撑住,把身体在躺椅上摆得更舒服了点,然后说道:“还有哩,县城打下之后,说不定军队就会分头下乡来的。到那时,各乡场上的袍哥大爷,你们想,还有不赶快收刀捡卦、脚底擦油的吗?袍哥大爷一跑,乡场的情况当然就不再像眼前这样乱了。”
“一点不差。”顾天成不住地点头。
“那时,袍哥大爷倒跑了,你们这些当团总的却怎么搞呢?军队下来没抓拿,难免不把你们当帽根儿68抓的。”
顾天成把水烟袋向土地上一顿道:“是呀!我们都是有身家、有性命的粮户们,却怎么搞呢?又不比那些没脚蟹,要跑,也没处投奔。”
顾三奶奶想了想道:“团防不比袍哥大爷的公口,也不像别地方的同志军,开办时候,还立过案,报过县,得过县大老爷的札子。团总哩,向来就是地方上一个当公事的人。我看,军队就下了乡,也没啥来头。”
她的丈夫白了她一眼,咕哝道:“倒不要这么说。自从十六以来,哪一县的团防没同军队打过仗?他们早已把我们团防当成同志军看待了。除非不遇合,若果遇合上了,总是说不脱的。”
楚用道:“所以我才说,你们场上的人若是真个不要你再当团总,对于你并不算啥子坏事,你们又何必怄气呢?”
又是一阵沉静。
顾三奶奶把手上的活路放在一只竹丝编的针黹篮内,一面捋取手指上的黄铜顶针,一面点头磕脑地说:“是咧倒是,团总出脱了,不当地方上公事,免得人家当帽根儿抓。可是另外一层,我们当家人若是把团总丢了,也有许多不便处,你楚先生就没有想到。”
“是不是说,叫化子丢了打狗棍,便会着狗咬吗?”
顾天成抢着说道:“倒不为这个。她的意思只是说,我奉了洋教以来,亲朋地邻都很讨厌我,如不戴上一顶公事人的帽子,地方上设或有啥子事情,第一个炸雷就会打到我的头上的。其实这是她多余的操心。我奉我的洋教,我又不曾仗教欺负过人。地方上的公益捐,只要摊到我的头上,从没有说过我是教民,不出。真的,我奉我的洋教,有人家屁相干!”
“咋个不相干?人人家里都在敬祖宗,敬菩萨,偏你一家堂屋里供的啥?”顾三奶奶一根指头指着堂屋后壁,原先悬挂天地君亲师神榜和顾三小房三代神主牌位地方,而现在只空荡荡地挂着尺把长一只黑色木质的十字架,上面嵌了一具好像是铜铸的耶稣受难像,“这东西看着就不顺眼!不说逢年过节,就在平时,到你家来走动的人,一进堂屋门,哪个不摇头?哪个背后不骂你忘本?若不是这些人引着客人到厢房去,看你顾家祖宗牌位还好好供在神案上,观音菩萨、文武财神、本宅土地神龛前,还是香蜡钱马一样不缺,怕人家不早把你这二毛子的窝巢打个稀烂?”
把丈夫排揎一顿之后,顾三奶奶又回头向楚用说道:“我想,场上今天,大家不瞅睬他顾三贡爷,倒不因为他没有把团防办好。大原因,就由于他是奉洋教的。你楚先生总该晓得嘛,袍哥大爷同奉洋教的,根本就合不来。”